三
不知道在西安发生了些什么,回来后孟小桥和董志勇就形影不离了,孙开留意到孟小桥看董志勇的眼神是热切的,他体会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并没有起什么波澜。也是,自己的研究生孟小桥和谢教授的研究生董志勇正在一起搞文学沙龙,成双入对是正常的,进一步说,即使他们在谈恋爱,也是正常的,这个似乎和导师无关。唯一让孙开不解的是,董志勇到底好在哪里?又黑又瘦,笨嘴拙舌,孟小桥到底看上他什么呢?难道是这孩子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孙开被这个想法逗笑了,暗自摇头,他最担心的是孟小桥对男人的无知导致她的无尺度选择。
孟小桥和董志勇跟老师们道别,孙开点点头,没看他们。两个学生出去后,孙开一抬头,看见刘璐正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笑,似乎刚才的摇头被她看见了,而且心思也被她看穿了。他笑着问,刘老师有事吗?刘璐说,我正想问你呢。孙开说问吧。刘璐并没有提出什么问题,而是笑吟吟地说,这俩孩子挺般配。孙开就想到在西安发生了些什么,刘璐一定清楚,于是他说,你就造孽吧。刘璐假意着急地辩解,没我什么事啊,我是清白的!孙开望着她嘿嘿地笑,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董志勇配不上孟小桥,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种材料制成的。刘璐说,那当然,贾宝玉早说了,孟小桥是水做的骨肉,董志勇是泥捏的。两个人哈哈大笑。孙开说,在我眼里,孟小桥就是个孩子,没有性别。
刘璐突然不说话了,对着孙开眨巴眼睛,孙开就有些心慌,刘璐却没有说他什么,她扑哧笑了,说,你这个研究生她可真是个孩子!孙开望着她做聆听状,刘璐抑制着笑意说,在西安开会的时候我们俩住一个房间,聊天啊,这孩子突然对我说……她卖了个关子,问孙开:你猜她对我说什么?孙开默默地摇头。
她竟然告诉我她还是个处女!刘璐抖出包袱,乐得花枝乱颤。
孙开有点懵,问道,她跟你说这个什么意思?
刘璐摇着头,只顾笑。老半天,她看见孙开不笑,也正了正表情问,你信吗?孙开想想说,感觉像。他没有说出孟小桥也对自己表露过这个“秘密”,是不是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觉得孟小桥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
刘璐说,你说我又不是个男的,她告诉我这个干吗?
孙开说,你要是个男的,她还敢告诉你吗?
孙开想,问题是孟小桥似乎想让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秘密”,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多。还有一个问题是,孟小桥把这个“秘密”告诉过董志勇吗?
孟小桥再来的时候,刘璐就逗她:小桥,你有男朋友了吗?
孟小桥说,有啊,怎么了?
上学还是上班?
上学啊,怎么了?
也读硕吗?在哪个大学?
国外留学呢。
当时董志勇不在,孙开在,他不知道刘璐信不信孟小桥的话,反正他不信,觉得这孩子一定在编故事。
刘璐和另一个女教师出去后,孙开把身子往椅子背上靠靠,对孟小桥说,星期三师大文学院请我去做演讲,你有时间的话一起去吧,讲伍尔芙。孟小桥雀跃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她了。孙开说,你喜欢她什么作品,散文还是小说?孟小桥说,都喜欢。孙开说,哦。
孟小桥说,把我们沙龙的人都带去吧,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欢她的。
孙开说,人去多了不好。
孟小桥说,那就我和董志勇去吧。
孙开说,好,你和他联系吧。
孙开坐在讲台上,来听演讲的师大学生把学术报告厅坐得满满的,他看见孟小桥和董志勇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间,他们俩没有望着他,而是在那里交头接耳,孙开突然就把准备好的开场白忘记了。
四
在海鹰的茶楼举行了第一次沙龙聚会,相当热烈,孙开被特邀参加。刘璐还叫来了晚报副刊的记者,那个戴眼镜的姑娘表示要刊登讨论纪要,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孙开曾经是著名的高校诗人,还出版过诗集,就要求他留下来做个专访。当时孟小桥在旁边,她惊讶地问,孙老师,你还写过诗啊?孙开就决定接受专访,他知道孟小桥会留下来听。后来刘璐领着学生们都走了,董志勇也走了,孙开让海鹰找了个小雅间,和那个女记者交谈。孟小桥坐在旁边听,但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在玩手机,孙开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她尖尖的手指,指甲是宝石蓝的,右手食指戴着一枚镶蓝宝石的戒指。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谈话,她坐在身边给他很舒适的感觉。谈话有一个冷场,孙开看到孟小桥朝窗外看了一眼,嘟囔道,董志勇也走了啊。
晚饭海鹰请客,趁着孟小桥和女记者去洗手间,他涎着脸问孙开,孙老师孙老师,这个小师妹真是把人谗死了,我能不能下手?孙开推他一把说,去,师父的行你也敢蹭?!海鹰马上就明白了,打自己一个嘴巴说,知道了知道了,师娘的主意我怎么敢打!孙开嘱咐他,一会儿说话注意点啊,人家是小女孩,不是小姐。海鹰嘎嘎地笑。
孟小桥不肯喝酒,海鹰举着瓶子劝:一点点一点点,这是师兄倒的酒啊。孟小桥就有些不悦,但她并不向孙开求助。海鹰就把瓶子给孙开:孙老师倒吧,看来我面子不行。孙开就说,倒一点意思一下。接过来给孟小桥倒了个杯底。孟小桥用蓝指甲的手指握着杯子,转动着,几乎就一扭头的工夫,她就和女记者起劲地聊起化妆品和背包,直到结束,还是那一杯底酒。
海鹰要开车送他们,孟小桥抢着说,你送记者吧,我和孙老师打车回去。海鹰暧昧地望着他们嘎嘎地笑,说,好吧好吧,我不当电灯泡了。
上了出租车,两个人都坐后排,孟小桥激烈地说,那个海鹰是什么人啊,不停地说他是我师兄,真恶心,他真是我师兄吗?孙开笑笑说,你别和他计较,他是我实习的时候教过的学生而已。孟小桥说,那怎么能是我师兄啊,他是本科生我是研究生,根本就没可比性嘛!孙开说,对对。孟小桥说,他怎么那么俗气啊?孙开说,人在社会上混就是这样,你以为这是在学校啊。孙开很高兴孟小桥对海鹰的反感,这说明她还是有自我保护意识的,于是他放心地对她说,其实海鹰还是很有文化品位的,你看他能赞助你们的沙龙就很不容易。孟小桥哼一声说,他那是看你的面子。孙开无声地笑笑,扭头望了一眼孟小桥,在流动的光影中,她的轮廓的确很像少女时代的奥德丽·赫本。
孟小桥不再说海鹰,问孙开:把你的诗集送我一本好吗?孙开于是说,办公室没有,一会儿先到我家去,我拿给你。孟小桥马上说,算了,我要赶回去看《必胜,奉顺英》,你拿到办公室吧,明天我过去拿。孙开说,你看韩剧啊?孟小桥望着他,眼睛亮亮地问,怎么了,不行啊?孙开说,肥皂剧。孟小桥不满地说,我喜欢!
孙开默默地笑了。
车到学校门口,孟小桥就叫司机停车。孙开说,走吧,太晚了,先送你。孟小桥有点急:不用,真的不用,我一个人大半夜还出来跑呢。孙开不看她,对司机说,走吧师傅。车又开始跑起来。孟小桥说,那谢谢了,孙老师!完了望着窗外,老半天没吭气。孙开也不说话,他有点气闷。终于孟小桥转过脸来,问他:你看过董志勇的诗吗?他写的也挺好的,他很有才。孙开说,没看过,我基本不读活人的诗歌。孟小桥少见地接不上话了。
孟小桥在南城住,路还很远,这样冷下去不是个事情,孙开故意不主动说话,他享受着这小小的尴尬。意料之中,孟小桥先说话了:你那会跟记者说你所有的诗都是上大学时写给一个人的,是真的吗?孙开笑着说,是,毕业后我几乎再没写过诗。
她叫什么名字呢?是谁啊?是咱们学校的吗?孟小桥显得非常感兴趣。
孙开说,不是,她是外省人。
谁啊?你告诉我。孟小桥推推孙开的胳膊,撒娇:快告诉我,快点!
孙开扭头望着她: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想听吗?
孟小桥欢呼:想听想听,你快讲,我最喜欢听八卦了!
孙开眯起眼睛说,她叫红枫,和我一样都是从农村考上大学的。
“孙开你去不去枫林?”
我刚走进教室,路过红枫的座位,猛不丁她抬头问了一句。顺手把长发往耳后捋了一下。
“跟谁?”我在她对面坐下来,把手里的《三国演义》拍在她桌子上。
“废话!”红枫白了我一眼,“有没有心情?”
“逗我!”我笑了一下,翻开《三国演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我的文学偶像曹操的名句。
“哎呀,你少来这!”书被红枫啪地合上了,夹疼了我的手指。我大吃一惊,看见她已经站了起来,一脸愠怒俯视着我。
“真去呀?”我小心翼翼地问。
“废话!”红枫瞪我一眼,长发一甩,咯噔咯噔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看周围,没几个人,也没人注意我。
“就这么着去?没道理!”但我管不住自己的腿,夹起《三国演义》,越过一排排的课桌,走出教室。红枫还没走远,清冷的夜气中分明还有一丝她淡淡的馨香在游动。
走过图书楼的时候,我抬头望了一眼三楼最边上亮着灯的那个窗户。李离兄,你在做什么?
李离曾像个女人般幽幽地对我说:“红枫,多么诗意的名字啊!”但你不要以为红枫她老爸是个诗人,这家伙连个本分的农民也不是,在镇上做小生意,主要特长是“双打”:晚上打麻将,白天打老婆孩子。红枫哥哥出生的时候,她爸正在隔壁铺子打麻将,有人告诉他:你婆娘生了个带把儿的,起个名字吧。她爸刚好单钓红中自摸和了一把,兴致高处就顺口说:红中,就叫他娘的红中,叫红中他爸就能发财!红枫哥哥就不幸成了“红中”。生红枫时,她爸又在打牌,还是单钓红中自摸和了,就大叫:红中,女子也叫红中,越红越发财。对家骂他:鸡巴人,儿子、女子怎么全是红中?她爸就沉吟了一番,放出个狗屁来:那就叫红风,红中算是中风嘛,就红风,反正红了就成,和了我就高兴。红枫又不幸成了“红风”,兄妹俩,一张麻将牌。后来她哥早夭,她妈又生了个弟弟,还是叫红中。
红枫刚进大学那一年,适值我们中文系“红枫文学社”成立,《红枫》社刊向全校征稿,广告、海报贴得到处都是。社长、主编都是我本人,指导老师是著名青年评论家李离副教授兼中文系教研室主任。红枫陪一位女同学来报名,李离见她窘迫得厉害,就主动搭腔道:你叫什么名字?红枫红着脸说:“红风。”李离一笑,拉过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大字“红枫”,推到红枫面前,问道:“这两个字吗?”红枫说不是,没有那个木字旁。李离恍然大悟:“哦,不是!”我忍不住笑,也问红枫:“知道红枫文学社的名字怎么来的吗?”红枫微微红着脸,笑着说:“因为图书楼后面那一片枫林吧?”李离微微笑了,一副灵犀相通的模样。后来这俩人真的好上了,他给她改名为“红枫”。我觉得,李离兄真是把前程看得很淡。李离毕业于本校中文系,后来由学院委培读完研究生,获取文学硕士学位后,按照合同留校执教五年。去年合同期满被聘为中文系现代文学副教授,不久又兼任中文系教研室主任,时年二十七周岁,可谓少年得志,前途远大。所以我认为他跟自己的学生谈恋爱,纯粹玩火。要知道,我们的老校长是多么传统,我们的书记是何等正派呀!我真担心李离会出点事,那样的话,全国有品位和影响的文学理论刊物就要少一位中坚作者了。但我不敢当面提醒他,此人多疑,准以为我吃醋——为一个傻乎乎的丫头片子,值吗?
红枫和李离的事,大体就是这样。
红枫约我出来,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没去枫林,那里不是我们这种关系的能随便去的,我们去了操场。操场上谈话的全是“真正的朋友”。操场上总是月光很好,所有的谈话者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大家聊着走来走去,只有影子偶尔会亲密地挨在一起。那天晚上我的心里像月光下的操场一样坦荡,根本就忘记了李离兄的存在。但我们不住地谈起他——谈论文学,著名青年评论家李离是个必不可少的话题。我能看清红枫的面容,她始终在微笑着倾听,脸上的轮廓明暗有致,娴静妙曼。有一会儿我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一开口,发现她在望着我,我也在望着她,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红枫说:“你家里很有钱吗?”我说:“怎么了?”她说:“没事,随便问问,看你穿的衣服都挺潮流,以为你是个花花公子。”我大笑:“这些衣服都不值几个钱,都是些仿名牌,我这个花花公子是假冒伪劣。”红枫也笑了。
“你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农民。”
“你爸呢?”
“公仆。”
“局长?”
“副镇长,其实还是农民。”
“为什么不把你妈‘农转非’?”
“我爸那人实成。”
我们都笑了。
红枫把双手都插进风衣的兜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碰来碰去,一边问我:
“家里每月给你多少零花钱?”
“我有稿费,上大学后就没花过他们的钱。”
“写散文还是小说?”
“都写,我是个杂家,想到什么写什么。”
“都能发表吗?”
“能吧,他们还以为我是个老中文教授,我用的是李离的信箱。”
“李离的稿费比你多吗?”
“当然,他写研究文章,又是特稿特酬,每月的稿费比工资多好几倍。”
红枫叹了口气,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问她:“怎么了?”她回答:“你们男的就是好,那么有事业心。”
后来红枫歪着脑袋问我:“你那会儿傻看我干什么?”
我笑了:“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红枫又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可能喜欢农村来的女孩子。”
我一愣:“你怎么是这样的思想?农村怎么了?我也是农村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