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大肚来宿舍找我，义愤填膺地说：“老李，你知道学校的食堂要涨价了吗？我已经和校学生会主席联系了，准备发动群众，搞个集体抗议。”
我没精打采地说:“大肚，你吃的盐不多，管的闲事倒不少。学校的决定是你们几个学生能扳过来的？”
他不以为然地说：“肚爷我本就囊中羞涩，现在居然还要被学校明目张胆地打劫，眼看又要忍饥挨饿，这简直是在侮辱我的智商。食堂涨价要拿出涨价的依据来。有采购单吗？发票腻？信誉卡腻？啥啥都没有，他学校食堂凭啥说涨价就涨价腻？”
我被他一口阴阳怪气的地道东北方言逗乐了，笑骂道：“我看你不是饿得轻了，是吃饱了撑的。”
他笑笑，说：“反正我要和他算算细账！”
我不耐烦地说：“你不要老是一副‘恰逢其时，躬逢盛世’的惹事劲头儿，乖乖呆会儿，爷正在考虑事关自己人生选择的大事，没空搭理你。”
大肚“啧啧”地摇着头，意味深长地说：“当真是‘世俗冷却少年情，却道少年心花放’。老李，曾经的你，阳光少年，一尘不染，眼神清澈，心底纯白，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我被这个白胖子说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内心里也在反省自己的世俗狂躁，苦苦追索曾经纯真无邪的自我。
那年花开，童年的我在芳草碧绿的田野上追捉蚂蚱，在果香四溢的苹果园里追打小猪，那是怎样的逍遥快活，无忧无虑？如今我是怎么了？
正当我六神无主之时，大肚却一脸坏笑地走向门边，回头对我说：“哥们，别把自己憋坏了啊！”
我想起上次吃饭的事情，笑骂道：“去你大爷的！”
说起烦恼，在推荐实习单位的事情上被导师一番强词夺理地拒绝后，我仍在思索出路。
导师有他的张良计，我自有我的过墙梯。我压根就不打算读博。一想到要靠文笔和学术混饭，一辈子呆在校园里埋头伏案，我便心有不甘：男子汉大丈夫，即使不能血洒疆场，戎马仗剑，起码也要在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大争之世奋力一搏，显显自己的实力。
迫使我急于找工作的另一个原因来自社会的压力。读研才一年多，我已经明显感觉出相比本科毕业后参加工作同学的后知后觉。他们纷纷开始在职场中挥洒才情，酒桌上的频频劝酒和圆滑谈吐总让我有一种出局的幻觉。
求导师推荐工作的事情虽然没有成型，但丝毫没有动摇我尽快找到实习单位的决心，而且我也有这个自信，虽然没有博士师姐信口开河说得那么抢手，好歹也是个正经的管理类研究生啊。
于是，我自行其是、偷偷摸摸地开始了漫漫求职之旅。
我的目标很明确，地点就是学校所在的省城，方便半工半读，就业性质最好是管理咨询公司，因为这类公司更需要理论知识，研究生优势明显。至于报酬，则没有考虑得太多。这是一个唯经验和学历吃香的年代，如果没有特殊的社会关系，只能从这两方面来包装自己。于是，我煞费苦心地编制了一份简历，大致如下：
姓名：李沛文
身高：1。85米
体重：７５公斤
身体状况：极其健康
学历：硕士
专业：企业战略管理
所获奖项：校优秀学生干部等
性格特点：富有活力，待人宽厚，性格自信、开朗，责任心强，具有比较强的沟通能力，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和经验。
写完后，我自己先乐了，这性格特点大致都成为求职模版了。大家拼命把自己贴上外向、活泼的标签，似乎内向和腼腆的人就一无是处。可万一人家单位是搞绝对保密工作的呢？那些应聘成功却总走漏消息的人还不被枪毙？
我在网上试着搜索理想中的目标公司，并一顿狂轰乱炸地海量投放简历，也不管对方的招聘条件中是否明确要求有相关的工作经验。在这样的乱闯乱撞下，我竟意外地收到了一家管理咨询公司的面试邀请。邀请中饱含着求贤若渴的语气，热情洋溢地邀我去公司面谈。
公司坐落在一处不起眼商业区的旧式商务楼内。我一进公司，就看到正门显眼的位置上矗立着一个硕大而精致的书架，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管理及哲学方面的理论书籍和杂志，显得古朴而典雅；门前有座假山，流水潺潺，水声阵阵，颇有世外仙境的清新雅致；一幅孟子的警示名言悬挂在墙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让读书人不自由地追怀古今，扪心自问使命和责任。这布置让我顿生好感：管理咨询公司，卖知识的公司，就应该是儒雅而富有书卷气的。但接下来的会谈，则出乎我的意料。
迎接我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留着披肩长发的瘦削男人。他的手指纤细苍白，指甲干净却修长，身上散发出隔着几米外仍清晰可闻的香味。
“你好，欢迎来睿智管理咨询公司。我叫王雷。”中年男人一副公鸭嗓，加上白面无须的秀气脸庞和长发飘飘的中性外形，不禁让我浮想联翩。他自我介绍是该公司老板，并非常职业地将名片递给我。不过，令我稍感疑惑的是，整间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
“王总，您好。”我礼貌地接过了名片，调整着脸上的表情，尽量表现出一幅恭敬的姿态来。
“小李，你怎么想起要在尚未完成学业的时候开始找工作了？”男人娴熟地从烟盒里掏出烟，却并不急着点燃，拿在手里把玩着，动作却有点儿妩媚娇柔。我见他抽出的竟是女士香烟，心说，原来这哥们好这口，也不怕毁了自己的身子骨。赶紧见缝插针地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凑近了为其点上。
一缕清爽的烟圈自王总的嘴中轻松地吐出，朦胧地笼罩了王总的脸，只露出他眼里满含的笑意，定定地望着我，不知道是轻蔑还是欣赏。
“在学校呆久了，我想多在实践中锻炼。我把知识归为三类：实践中学到的知识是金子，别人讲述的知识是银子，自己看书学的知识是铜。我想学最好的知识。”我慷慨激昂地陈述着自己的理论，丝毫没有想过如何根据用人单位的需求推销自己，以至于在多年后回想起这段青涩的表白，我仍然会哂笑自己的无知和单纯。
“小李，你这个年龄能有这样的觉悟和勇气，很难得啊，”中年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尽管在我眼里他的腔调充满了装腔作势，“知识是什么？不是学校的教授闭门造车鼓弄些高深的理论，而是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精华。”
我一听，这可是连教授在内一并打倒了，但潜意识里，我又有些赞同。对知识分子，我本能地有种抗拒和抵触，似乎一定要与其划清界限，才能反驳自己的单纯和软弱。
“小李，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传播媒介不是广告，而是文化。你知道企业文化靠什么来建立和传递吗？靠的是团队不断地磨合和经历……”
我诈装虔诚地瞪大了眼睛，一副聚精会神的表情，脑袋机械而有节奏地随着王总抑扬顿挫的腔调和飘逸的长发响应着，心里却不断地暗骂自己下贱。
发表完高谈阔论后，王总话锋一转：“小李，你不是想在实践中增长知识吗？公司现在就有这个机会。为了增进团队协作和企业文化的传播，我们公司在省城的天伦山提供专用场地、设施和人员为企业进行拓展训练。你想不想做前期销售，寻找意向性的拓展需求客户？”
我一听，原来兜了个大圈是雇佣廉价劳动力搞推销的。不过，行业不分贵贱，有实践机会就行啊。
我继续发挥一不怕贱，二不怕更贱的精神，厚着脸皮问道：“请问我的薪水……”
王总神秘地一笑，却卖起了关子，扭着水蛇腰在屋里慢慢地踱步，道：“你知道西方咨询公司最常用的分配模式吗？是合伙人加项目负责制，即：每个人在公司里都有股份，具体分别负责各个项目的运作，这样才有足够的驱动力为公司创造利润。所以，我们公司决定参照国际惯例，进行资金合伙及项目分成制。简单地说，你个人投入两千元作为该项目的启动资金，一并纳入公司分红的股权资金池，在项目溢出利润时进行分成。”
他说得虽然云山雾罩，核心意思就是没有底薪，还要让我先搭钱。
我心说，我这是学知识还是学被骗呢？人家股市圈股民的钱，好歹还象征性地发个股权账户证留作纪念。你倒好，连章都省得盖了，直接明抢啊！
心念一转，我故意问道：“王总，那请问公司目前的合伙人有多少位？”
王总搓了搓手，笑道：“别的项目另说，目前这个拓展项目还没有引入合伙人。所以，你可千万别错过机会呦！”
我也搓了搓手，笑道：“王总，您的项目辐射省城，高瞻远瞩，前景广阔。不过，我是个学生，连学费都是靠国家助学贷款一路硬撑过来的，实习也是为了多挣点钱还债，要拿出两千块钱来实在有些困难。”
王总却并不甘心就此罢休，补充道：“那你少拿点，一半也行。届时项目启动了，后续的销售收入自然水涨船高。”
我故意苦着脸，说：“王总，不瞒您说，今天我来这里的车费还是跟同学借的，就一个单程票的价钱。回去的话，”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只能靠这两条大长腿了。”
王总一脸柔情地凑过来，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带着温柔又充满鼓励的语调说：“其实合伙人可以不止你一个人嘛！我看你的简历里面写着有学生干部的经历，你可以充分发挥你的号召力，把同学都发动起来，这可是相当大的潜力啊。如果人多了，个人分担的资金压力就小了，资金池的资金也多了，我们可以租赁更多的场地，开展更多的业务。”
我心里暗骂道：“对，还可以骗更多的钱，你个死玻璃，坑我一个还不够，还想借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
我强按着怒火和失落，陪着笑脸听王总的长篇大论，心里却在掂量着怎么闪人。
王总凑得更近了，说：“学校的资源最珍贵，因为生源的家庭来自各行各业，包罗万象，覆盖面非常广泛。”
他的香气由于距离拉近而更盛。我这才发现，他脸上居然还有粉底，不禁内心阵阵泛呕，灵机一动，暗自气沉丹田，舌顶上腭，攒足了一嘴唾液，忽然对着他的脸故意打了个喷嚏，结结实实地喷了他一脸唾沫星子。
我嘴里面大呼小叫道：“哎呦，王总，真对不起，我不太适应您这种香水的味道，鼻子有点过敏，太不好意思了。”
王总眯着被我的唾液溅得迷离的双眼，“花颜失色”，脸色桃红，却不得不为了维持风度而假装大度地说：“没事，我去洗手间洗洗脸，一会儿再聊。”说罢，急匆匆地进了里屋。
我赶紧动作轻盈地闪身出门，迅速逃离了面试现场。
出了大楼，外边已是华灯初上。省城的夜晚如中国千千万万的城市一样，华美而璀璨：柔和的灯光交相辉映，宁静安详，幻化出一幅浪漫的温馨；天穹深处，星光淡淡地闪烁，如未经世事的婴儿双眼，朦胧而新奇地俯视着忙碌的众生；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喷射出碧绿的轻快和火红的诱惑，折射出大都市热闹繁华的夜生活；熙熙攘攘的车流穿梭流动，热情奔放，勾勒出一股动人的活力。
只是，在这迷人的花花世界里，小小的我，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