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学生会组织的艺术节晚会在喧闹中结束。我们的舞台剧取得了意料之中的爆笑效果和热烈反响。谭晶晶领衔的孔雀舞也在灯光璀璨的舞台上迸发出美丽的光彩。
这次作为学生会外联部的部长，我着实偷了懒，没有拉来一笔外来的资金，仅仅与可口可乐公司接续洽谈了一笔赞助，全部是其用于推广的新产品，而且整整拿了一车。当然，学生会并不缺这一笔钱，日常的活动经费已经足够这些人折腾的，至于企业赞助的钱最终落到了哪里，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这天晚上，学生会下一届的骨干人员和本届的领导干部们簇拥一堂聚餐，既为了研究生晚会的圆满落幕，也提前给我们这些即将退出这个舞台的老一届送行。
分管研究生学生会的马老师首先端起了酒杯，对着我们这些老一届的人员进行了由衷的感激。马老师顺次地叫着我们每一名部长的名字，不乏温情地对我们说：“感谢大家对本届学生会、对我本人及主席的支持。其实大家都有能力，如果有机会，都可以在主席这个位置上干出一点事情来。我绝对相信大家有这个实力。”
我心里暗笑，心说，都有这个实力，为什么偏偏把大位交给了现任的主席呢？搞得我们这一届还是研一的新人时，各方势力就磨拳霍霍地窥视着主席的职位，明争暗斗，最后“一将功成万骨枯”，只由得一人胜出。而落败者则有的志存高远，另谋高就，就此告别了学生会的是非地，有的苟且偷生如我者，偏安一隅，没心没肺，即使没争上主席、混个部长也不觉得丢脸。
如今，这马老师和学生会主席明明是哥俩好有默契的局面，非要弄得公事公办一样，这就是中国职场的特色。在后续的职业生涯中，我无数次地经历，无数次地鄙视，但却也无数次地无可奈何。我始终差了那么一点点火候，这一点点火候，决定了我的人生总是不好不坏，在无甚精彩的职业生涯中自娱自乐罢了。
马老师讲完后，学生会主席接着进行了一番看似真诚的告别。在他诚恳的语气里，我们众人融为了一个大家庭，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演绎着人世间最伤感和别离的真情告白，尽管我们从来没有互相真正地关爱过彼此，甚至在学生会以外的生活中都缺乏交集，但这仍不影响我们在酒酣耳热时亲密拥抱，共话别离。不过，起码这里面有我的谭晶晶，有我们曾经在同一个舞台上的回忆、曾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感受。我想着这点，便循着人群望过去，只见她在对桌也静静地望着我，眼睛中有一种迷离的伤感和忧郁。
正在众人各想心事时，学生会下一届的骨干小宋挤到这桌来，端起酒杯，大声地喊着：“让我们欢送主席光荣引退，我们下一届学生会班子一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微微皱眉，心里直觉这个举动虽不过分，但略显唐突，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难保现任主席不会有“人未走茶先凉”的敏感。据说这小宋能言善辩，巧舌如簧，能将一件平常琐碎之事说得天花乱坠、如惊悚片一样地跌宕起伏。在年级的辩论赛中，他更是舌战群儒，勇夺最佳辩手。在疯传的小道消息中，他也是下一届学生会呼之欲出的主席热门人选。
可惜，正所谓“言多必失”。一个真正的高手，从来都是深沉内敛，张弛有度。而一个轻率的举动，往往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高手决胜，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这点对于我这种天生一张贱嘴的人来说，实在是深有体会。
小宋借着敬酒的机会，见缝插针地从邻桌挤了过来，紧挨着马老师边上坐下，和现任主席有点二虎争宠的意思了。
现任主席保持了应有的风度，淡淡地笑笑，明显言不由衷地说道：“其实工作是大家做的，我一个人只不过是撑了个场面，至于你们，”主席满含深意地笑了：“一定会比我更加地出色。来，我敬你们一杯，祝你们明年的工作一帆风顺。”
局势瞬间就变换了格局，现任主席由守反攻，对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开展了一轮绵里藏针的进攻。他首先劝了一杯酒，接着怂恿着老一届的部长们轮番给小宋敬酒，嘴里反复地念叨着：“小宋很了不起，是个人才啊，全校的最佳辩手，傲视群雄。我们这些老大哥可是自愧不如。”部长们不是傻子，眼看着现任主席和下届准主席针锋相对，一个个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我看见大肚在对着我使眼色，心说，你小子怎么有了掺混水的热情。后来转念一想，立即明白大肚是存心使坏，让两个人越掐越猛，给平日里尖酸刻薄的马老师一个左右为难、难以收场的尴尬局面。既然如此，我便微微地点了点头。
大肚霍然起身，春风化雨地对小宋说：“来，哥们，我……”
小宋已然身处险境，却仍自以为是地打断了大肚：“两腿一站，喝了不算。”
我见大肚的脸色骤然一降，眼光瞬间锋芒毕露，肥胖的腮帮子罕见地有了肌肉饱满的抖动，缓慢落座，语气却仍可乐加糖地说道：“酒里有山又有水，喝上一口人更美。来，小宋，哥们祝你前程似锦。”再也不等其有任何说辞的机会，仰脖干掉了一高脚杯的啤酒。
小宋也不含糊，依样画瓢地陪了一杯。
我赶紧接上，用我最厌恶的丑恶嘴脸、笑容可掬地对小宋说：“酒里有土又有地，小宋明年你得努力！”也不等他回话，自顾自地干了一杯。
小宋又陪了一杯。
至此，沉默被彻底打破，本届学生会的各部长们开始纷纷敬酒，目标齐指小宋。
不消片刻，小宋连干了七、八杯啤酒，脸色苍白，酒气上涌，竟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现任主席却愈发地神采奕奕，眼睛死死地瞪着小宋，仿佛恶狼紧盯着猎物，生怕他从自己的嘴边溜走。小宋则愈加地醉眼朦胧，萎靡不振，一副待宰的羔羊状。
现任主席话锋一转，开始大谈马老师明年的学生会工作规划，包括联合省城各大高校的学生会开展联谊舞会、邀请著名流行歌手与校园歌手同台演出等，力争要在省城高校活动中独领风骚。兜兜转转地绕了一圈，现任主席的话头又重新落到了小宋的头上，脸上满含着憧憬地对小宋说：“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机会比我们好，舞台也比我们大。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天蓝蓝，海蓝蓝，一杯一杯往下传。来，小宋，让我代表老一届的学生会成员们提前祝贺你们了。”
这小宋已经明显不支，口齿也大不如前，嘴里面嘟嘟囔囔地推诿着不喝。现任主席默不作声，酒桌上瞬间剑拔弩张，烽烟四起。而马老师则微醺地闭上了双眼，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众人见状也默不作声。估计小宋是真的喝不下去了，同时，他也是一副强势惯了的样子，半天无言，酒杯也纹丝未动。
现任主席一拍桌子，突然晴转多云，声色俱厉地吼道：“我们有些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总想显示自己比别人高明。学生会是能者居之的队伍，更是一个亲密合作的团队。凭着自己的力量蛮干，早晚出洋相。”
那小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内心的起伏，仿佛瞬间成了染色盘。
历数中国古代的历史，每一个君王在成功后总会为了巩固自身的权力而大肆诛杀功臣：朱元璋建国后诛杀一干旧臣，并对活着的大臣反复试探忠心；洪秀全宁可将胜利的果实拱手让给曾国藩，也要与忠王拼个鱼死网破……每念至此，我总感觉历史是如此的残酷无情，六亲不认，不自觉地心生厌倦。如今，在一个芝麻大的校园里，为了一个虚无的职位争到如此地步，已经没有什么赢家和输家，只有一群跳梁小丑在做戏给别人看。
后来，马老师终于出来打圆场，替小宋开脱说其喝多了，行为和思想失去了控制，不能当真。而学生会现任主席也就坡下驴，拍了拍小宋的肩膀，一笑而过。小宋也识时务地在这一瞬间选择了伏案大吐，把个大理石的地面吐得花花绿绿，鲜活盎然。这一刻的小宋是如此地脆弱，与之前的意气风发显得风马牛不相提，让人心生怜悯和宽容。
我找了个机会溜出大厅，谭晶晶随后也跟了出来，皱着眉头，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里面太乱了。”我点了点头，拉住谭晶晶的小手，向着校园的操场走去。
谭晶晶笑着说：“你们男人怎么一个个都劲劲儿的，非要把对方掐个你死我活的才算完？”
我说：“你看过动物世界中的猴王吗？猴群中的猴王，经过了千百次的战斗，才得到一个众猴仰视、后宫母猴任其享用的地位。其后数年，猴王更要不断地面临着各路窥视其宝座者的挑战。纵然已显老迈，老猴王仍要精神抖擞地收拾每一个试图挑战其权威的后辈。这就是大自然的生存规则啊。”
谭晶晶伸了伸舌头，笑着说：“原来你们都是猴子。”
我苦笑着说：“猴子和猴子还不一样呢。我是只好猴子，只会干活儿，不会夺利。”
谭晶晶的头发在我的脖子上反复地磨蹭着，嘴里面嘟嘟囔囔地说：“公猴子即使不喜欢夺利，也要保护好母猴子啊！”
我苦涩地笑笑，说：“看这些人在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弹丸之地挣得你死我活，我忽然觉得人生也挺没有意思的。”
谭晶晶温暖的小手里散发出一阵阵柔和的力量，让我心神宁静。她幽幽地说：“我在想，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我缓过劲来，用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笑着说：“你怎么也开始多愁善感了？”
那一刻，我只觉得任世间沧桑变化，只要身边有这个女孩陪伴，便无欲无求，无怨无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