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罗带双结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额头之上抚上来的冰凉的大掌,担忧道:“居然还在烧,这都几日子了?”
耳边一道轻软的女声低低回道:“宫中医仙也说了,公主此症来势汹汹,却是心中郁气难平,又淋着大雨回来,这才凶险。只是这两日发出来便会好许多。”
我模模糊糊想起,那日离开天界,却被守卫天宫的天兵天将所拦,万幸只是夜间,天界并不曾全副戒备,凭着一身修为,我竟然也打出天界,越过天河,淋着飘泼大雨回到了修罗城。
见到修罗城那高大的城门,我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已躺在思篁殿的大床上,床边似乎守着人,只是我心如死灰,全身又烧得厉害,时时糊涂昏睡,并不清楚自己如何回来的。
再躺得几日,终于能清醒片时。爹爹来了几次,我总在装睡。当日被岳珂带走,我虽想起爹爹时有愧疚,但也不曾生出回到修罗城的念头来。如今狼狈凄惨的回来,多多少少有些无颜以对爹爹。
这一日爹爹来了许久之后都不曾走,我迟迟听不到他出去的脚步声,全身僵硬躺在床上,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头顶抚上他温暖的大掌,耳边听得他疼惜的声音:“傻丫头,你准备永远不认爹爹,不与爹爹说话吗?”
我极想反对,但嗓子却似哑了一般,说不出口,唯觉头顶那大掌极是宽厚温暖,教我生出懒怠倦意,甚直不想再动,凡事只听他作主便好。
他叹息一声,少了往日的豪爽豁达,忧心忡忡道:“当初你执意要与岳小子在一起爹爹便反对。他对你就算情深,可如果继任天君,所衡量者非你二人的儿女情长,乃是他背后所立的整个天界,那整个天界与修罗部族积怨已深,你当如何调节?”
我紧咬了唇,不发一语。
他又低叹:“所以爹爹说你还是个孩子!修罗部族善战,天界数万年间都不曾讨得便宜,其中更是血债累累,说句不当的话,就算将你这位修罗公主剁碎了,怕是也难令那些战将遗孀与亲人子弟满意,你这又是何苦?”
一颗颗热泪滚了出来,我紧闭了力气不能将眼泪汪洋之势挽回,爹爹将我扶了起来,令我在塌上坐好,将我的半边身子都紧压在胸前,这宽厚的胸膛令我一泄郁痛,我渐渐哭出声来,起先是低低呜咽,后来那呜咽之声便渐渐大了起来。
待到哭得昏天暗地之时,隐约听得拍掌之声,芳重的欢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了好了,这可好了,医官说,能哭出来这发烧的症状便好了一半了。“又不无得意道:“我早说了我王是灵丹妙药嘛!”
爹爹是不是灵丹妙药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那日伏在他胸前痛哭之后,我的身体的确是一日日有了起色,不及半月,便又恢复到了过去的状态。只是唯有自己知道,恢复的只是表面,内心里的斑驳萧索之意再难修复。
后来我懒懒倚在塌上,芳重服侍我吃茶之时,曾有意无意的提道:“听说现如今的天帝也是病得厉害了……”我漫不经心制止她:“芳女官可是糊涂了,我修罗城与九重天乃是你死我活的宿敌,天界帝尊死活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她重重叹息一声走了。
我垂睫去瞧,手中茶盏里飘着些翠绿的叶子,颜色清新,汤色通透澄碧。瞧得久了,那茶便凉了,饮一口,苦的透心。
本仙并非拿不起放不下的女子。被旧爱蒙蔽,一旦发现真相便哭哭啼啼,非要纠缠不休,求个明白,那是旁人的作法。殊知他既然有意瞒你,不管真相如何,瞒了就是瞒了,不信任已是事实,知与不知缘故,不过是砍一刀与砍几刀的区别,疼痛多些与少些罢了,一样是受了伤的。何苦不堪,再委屈自己去求那不值一提的真相?
我不想闻不想问,只求安囿于爹爹羽翼,哪怕静夜细思,心中千般痛楚万般难忍,可是坐在灼亮的日光底下,我便只当那是深夜不清醒之时发的噩梦,梦里的白衣少年依稀可亲,依稀让我心动,可是不知在哪一条路上,我遗失了这白衣少年。
他夜夜依约前来,有时冰冷有时热情,哪怕在梦中对我怒目而视,切切责问:“你为何会这般狠心……”我明明攥紧了胸口,仿佛连腔子里这颗心也遗失了,笑着答他:“我哪里的心?既然无心,又何谈狠心?”纠结着醒来,青衫汗湿。可是坐在日光底下,这些统统不足惧。
我幼时所惧,餐食冷暖,世人白眼。后来所惧,郎心似铁,欢情易逝。如今失无可失,惧无可惧,自然勇往直前。
爹爹拖了我去七叶堂参政,诸臣甚恭,内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仿佛隔世,我的笑容淡漠而疏远。
摩乐再来的时候,与我坐在花树下饮茶,默默相对。他来了又去,絮絮在我耳边说许多话,有趣的无趣的,客气的亲昵的,我都一一听着,侧耳凝视,有时会浅浅附着一记笑容,他却面上极是黯然。
男人总是奇怪的。
以前我动不动对着他发火,就算被爹爹逼着与他晚膳,膳后散步消食,也想生事踹他几脚,他若笑得灿烂了,我心中定然怒火万丈。如今我这般温婉和顺,他却常常乘兴而来,黯然而归。
只是他的恼意仿佛与林中鸟雀之鸣并无不同,于我来说,皆是自然之声,雨露微风,皆是自然神赐。
摩乐的恼意欢喜,想来也是自然神赐,不用本仙费心理会。
后来爹爹说:“鸾儿也该成亲了,爹爹替你将这事办了好不好?”九尺昂藏的汉子,却眼巴巴的弯腰瞧着我,仿佛我不答应,便是为难了他。为难爹爹,却不是我本心所愿,于是点点头:“爹爹瞧着怎么好便怎么办吧,鸾儿无争议。”
他叹息了一声,走了。
我答应了他,也不能教他欢喜,爹爹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于是阖宫道喜,仿佛大家都嫁了个如意郎君或者娶了个貌美女子,个个喜气洋洋,忙碌了起来,唯独本仙镇日闲得发霉,难免诧异:这些人欢喜忙碌之事,难道真的与我有关?
连摩乐也欢欢喜喜来了:"我以为公主不肯答应!臣下以为公主不肯答应!”他欢喜的话都不会说了,整个人带着一种笨拙的姿态,与往日潇洒倜傥全然不同,一句话非要说两三遍才行,仿佛本仙的耳朵坏掉了。
其实本来我的耳朵是不曾坏掉的,只是要是再被他这样吵下去,便非得坏掉不可。于是我一本正经道:“统领,听说凡人百姓有个讲究,即将成亲的男女不宜见面,否则婚姻不谐,会妨害后代。”这都是什么没影的事?只是据说撒谎的最高境界不是无中生有,乃是有中生无。
这一番话虚虚实实,令那个人欢喜不已,晕晕乎乎的走了,临走还要回过头来笑道:“公主,等着为夫来娶你罢!”
这称呼让我脑中忽然生疼,仿佛被人当头重重打了一拳,臆想之中整个人倒在了泥泞的地上,被一团泥浆困住,挣不得起不来,心尖渐生出绵密的痛楚,一波一波,来势汹汹,那白衣少年今日白天也来拜访,就立在我眼前,瞧着那被打倒在泥泞之中的我,笑道:“青儿,为夫……”
海空辽远,庭院幽裕,美婢壮侍,高堂慈和,可是我置于这庭院中央,却感觉到了陌生寒冷之意。
直到雄力立在我面前,关切道:“公主,你可是冷?”
我这才发现自己紧抱着双肩,仿佛在冰雪之地踽踽独行,护肩取暖一般。身周百花齐放,明明温暖如春。
我摇摇头,茫然坐了下来,默默饮了一盏茶,见得他并无离去之意,奇道:“今日好像是你在轮值吧,怎的有时间在此?”
他迟疑道:“城门外有人求见。”
“有人求见你们自己决断便成,修罗城整日有多少人求见,难道个个要与我通报不可?”
老实人犯起倔来,也让人没辙。这些日子大家尽量有事都不会来打搅我,这雄力今日倒像铁了心要来扰我的清静一般。
“那人不是别人,是九重天上的天帝岳珂。”
我傻了一般,下意识抬头朝天上瞧了一眼,大日头底下,应不是作梦了。
但,他来作什么?
我冷笑出声:“他定然是前来下战贴的吧?马踏修罗城。雄力统领,看来此次你们两人要在战场上决一胜负了!”
雄力这次比我还茫然,他露出憨傻的表情来,答道:“公主,岳珂只身一人前来!”
哦,一个人啊。
正好!我拊掌大乐:“将他绑了,当作人质,与天界大战一场吧。机不可失,能绑着天帝,这机会可不多见呐!”
雄力揉了揉额角,似被我弄得头疼无比:“公主,岳珂求见的人是你!”
我本能的抗拒,直觉这不是一个好主意,立起身来便向着殿内而去,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从今往后,这个人我再也不见了!”
又转头,狠狠凶他:“死也不见!”心慌意乱,再补一句:“活着更不能见!”
他在我身后紧追不舍:“他说他是来恭贺公主大婚的!”
我僵硬的停了下来,万料不到这才是他的来意,心头不由怒火汹汹,想也不想便挥出了一掌,大喊道:“让他去死!”只听得一声闷哼,远处扑过来一条人影,惊愕道:“被公主打飞的那个人……是雄力?"
我后知后觉发现,闻名修罗铁骑的前锋统领雄力将军,被我这一掌击得飞往三丈开外……虽然心有愧疚,但很快又被怒火重燃,手边苦无泄愤之物,不由大步绕着一颗巨树走动,以平怒火。
素来温婉的芳重芳女官惊魂未定,紧拖着在园内气得团团乱转的本仙,一叠声安抚:“雄力这小子真是不开眼,惹得公主生这么大气!公主休气,待奴婢禀报我王,好好教训他!”
我心中郁愤无处发泄,听得她这般小心安抚,猛然转头咬牙怒道:“岳珂那厮……岳珂那厮……他居然敢来恭贺本公主大婚……”到得后来,连自己也难以控制的带了些微微的哽意。
芳重与我同仇敌忾:“这小子……不如公主前去城门见他,将他打个落花流水,看他还敢欺上门来?”
我已六神无主,下意识点头:“对,将他打成猪头,看他还敢来恭贺……”猛然抬头,瞥见芳重一张笑意重重的脸,后知后觉才发现,连她话中都带着笑意。
颓然放手,紧捂了发红的面颊,低低道:“算了,就让他来恭贺吧!”又自嘲道:“本公主大婚,也不知道天帝陛下会送些什么贵重贺礼来,芳女官到时候一定要替本公主清点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