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锁欢你好!
我现在在旅社里给你写信,旅社尽管简陋点,但是总比过去好多了。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旅社呢。我们是下午四点钟左右上岛的,两点多钟下车在鹅浦里等船,船在海上走了将近两个钟头。我站在栏杆前,海上的风吹着,我马上就想起了自己二三十年前来此地的样子。岛上的风光还是那么美,虽说是秋天了,一点也没有枯秋的感觉。说一句心里话,当时是很想把你也带来玩一玩的,权当作观光一回。可是我怕别人说闲话,其实也没有什么。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爱面子。我一辈子吃了面子的不少亏。再说,你的身体也不允许,后来考虑来考虑去,就只带一个助手。小张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他使我总是想起我的过去。跟他在一起,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感觉有点说不清楚,大概是我在潜意识里把他当做我的影子的缘故吧。他现在在我的旁边不远处,正伏桌写着什么呢。或许是给他的女朋友写信,或许正在写他的那篇小说。我是听那个成青说小张喜欢写小说的,你还记得成青吗,那个活泼的女孩子,那一次到我们家去,你说她像我的朋友成灿阳的那个。其实她就是他的女儿。我好像告诉过你。
岛上的天气稍微有点冷,大概是因为四面环水的缘故吧。我有点感冒了,我们到这儿之后,都感到疲惫,你想想一路舟车劳顿。你要是真来了还不一定受得了这个罪呢。我们一进旅社,扑上床就先睡了一觉。被薄,大概是那个时候睡沉了,受了风凉。不过,请不要担心,刚才服务员已经又给我送来了一床被褥。被褥不怎么干净,上面斑斑点点,还湿漉漉的。我不想盖,小张非要我盖上。在岛上,染上病,要药没药,无疑是一个大麻烦。当年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我只有听他的话了。
下午睡醒后,原本打算去箱岩坡的,可是一下子竟然找不到原来的路了,我记得,过一个小石桥,然后右拐弯进了两个峡壁间就到了的。可是石桥早就坍了。那里仅有一堆乱石,上面只有烧烤的痕迹。或许我记错了吧,可是我坚信自己没有。我的记忆力你也知道的,不说惊人,至少也算得上是可以的。我琢磨了半天,仍不得其解。
天晚了,我又担心回不到旅社,就放弃了寻找,和小张回来了。我们在旅社招待所里吃的晚饭。餐厅里只有个把人,很冷清。现在经济滑坡了,岛上的日子也受了影响。厨师是一个很健谈的瘸子。但是走起路来一点也不像,手里的菜盘子滴水不漏,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他的手艺也不错,菜做得很有味道。小张本来要打算点个龙凤呈祥,这是一个菜的名字。你知道我是不吃蛇的。我和蛇打过不少交道,我从来不吃它们。小张是想尝个鲜,蛇肉是很鲜的。可是遗憾得很,人家不做了。说是惨淡经营,人手又少。又说国家不准了。我看这不是充足的理由,大概老板看出我们是什么人物了。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我感到困了,明天还要办正经事。我搁笔歇了。小张他还在桌上忙乎着,年轻人有的是精力。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祝好
景唐
19××年11月5日晚上旅社灯下。
又及,小苋身体怎么样了?也祝她好。
6
雾下得很大,几乎像一层纱一样裹住了桥边的一棵枫杨树的影子。先生站在那儿很久了,脚下是欢腾的水声,枫杨树的叶子是金黄色的,又一片树叶落了下来,它缓缓地下坠着,然后落在了水面上,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影子,水带着它跳下了涧水奔向了前方。其他的树叶还在枝梢上摇晃着。风过来了,整个树仿佛在笑。大雾弥漫中,先生听见前方有人声传了过来。他甚至清晰地听见衣袂翩然的声音。但是一会儿工夫,声音就消失了。先生愣愣地站在石桥上,等待着雾散。他看了看天,天空的太阳模糊地转到了头顶,现在只依稀地看见了上游的一节河面,长长的水草铺满了热气腾腾的河面。除了白亮亮的水,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这使他有点紧张。这个像梦境的地方使他感到十分的不安全。
先生确实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他咳嗽了一声,随后不久他的耳朵里回荡起那声干涩的嗓音。先生知道那是自己的回音。
面前的雾仿佛越来越大,先生感觉到了自己的头发上开始有雾珠。他用手抿了抿头发。弥漫的大雾将前面的天空与河面连在了一起,看上去仿佛天由上而下直泻下来。
先生决定往回走。
先生沿着原路走回了沣的家。沣正在洗衣服,她坐在门前的溪水边上。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的嘴角带着一股难以驯服的野性色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先生看不清衣服的质地,大概是那种腈纶的。但是先生能够看到沣,这个岛上女人丰满的胸部。她在搓衣石上搓着衣服,她的胸部一颤一颤的。这令先生有点心动。
沣看见了先生,手上搓动的衣服停了下来。她的声音细细的,亮亮的。
先生,转过一圈,怎么样,感觉好一点了吗?
先生点点头,说,好多了。岛上的空气真好。可就是雾大了一点,否则的话,我还可以再看看你们这里的大好风光。
风光?沣听后咯咯地笑了起来,甩了甩潮手,继续说,就这个样,你刚来觉得新鲜,您如果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就会腻的。
先生想问问她,关于囟簧的故事。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决定找一个适当的机会问一问她。囟簧是一个传说。
先生,药已经煎好了,放在屋里的桌上。
说着,沣又开始搓洗手上的衣服,先生跨进门槛的时候,他听见河边的搓衣石上响起了激烈的捣衣的声音。他的内心涌上了一股甜美的东西。
先生觉得沣是一个迷人的岛上女人。其实沣也是先生上岛后见到的第一个女人。
先生没有想到岛上的雾这么大,否则的话他还会停留在对岸鹅浦里,如果在那儿的话,处境要好得多。最起码他还可以听见远处的海面上由远而近的橹声,或者实在不行的话,他还可以到那个渔民家去。他的确不熟悉这里,岛上的路,在雾中几乎埋伏着危险。
如果不是沣的话,他会一直挂在那棵树上。
“我觉得脚下一滑,晓得坏了。身体直往下掉,风直往上窜,我想我大概死定了。亏了一棵树。否则的话……”先生还想说什么,可是疼痛却使他龇裂了牙。
“您也真是命大啊。”沣给他敷药,先生感到了一股冰凉,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气息。
如果不是她,自己真的命归黄泉了。先生心里一阵感激,他坐在屋里的长凳上,看着坐在门口河边捣衣的女人,端起了药碗,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了药。
7
大概是生床的缘故,我过了很长时间才睡着。教授在邻床翻了一个身,脸朝向墙内,并且开始打起鼾来。沣,那个岛上的美丽女人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象着她是怎样将先生抱下树的。先生软软地瘫倒在她的怀里,那片温暖的海里。我被这个细节弄得辗转难眠。屋内是黑乎乎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盯住黑色虚空中的一个点。那个点上,穿红衣的沣正在用力地捶打着衣服,她的神情专注,脸部静谧,然后忽然又爽朗地笑出声来。她边笑,边捣洗着衣服,笑声在那衣服上,石头上四处飞溅。
我伸了伸腿,黑暗中的床显得十分痛苦,吱呀地叫了一声。
床上被褥的气息开始漫上来,包围住了我的嗅觉。我感到透不过气来。
走廊上似乎有人走过,长长的脚步声显得十分缓慢。从那尖锐的步音可以判断出是一个女人,然后是一个男子的声音,由于走廊的回音,他们说话的声音很模糊,仿佛从水里传出来一样。我想起了在旅社餐厅里见到的那对男女。或许他们也恰好就住在我们的隔壁。我的猜测是对的。整个旅社的旅客只有数得过来的几个人,除了我、教授。还有一个画家,我们也在餐厅见过,在晚上临睡前,我还跟他交谈过几句,那是在厕所上,隔着挡板。还有那一对男女,我们只见过为数不多的几面。他们或许是一对观光者。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为两个死人,横躺在一处碎石上,上面覆着青黄的枯草。这当然还是后话。
我听着他们模糊的交谈,很快我就堕入了梦乡。这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
我在梦中,又见到了先生和那个岛上女人。大概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先生从一块踩空的石头上直坠入雾底,下面有一个红衣女人和一棵树在等着他和他的生命。先生的脸被树枝划伤了。梦一下子又变得很混乱,正在下坠的人变成了我,我和那个叫沣的女人,搅在一起,像两个果子搅拌在一起要变成甜蜜的沙拉一样。这使我感到有点羞涩。事实上,我在为先生的去留大伤脑筋,而我即使有爱,也是无法实现的。
我感到自己一阵憋尿的疼痛,像一根根针芒穿出我的体表。我一下子翻身起来,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我只要梦见女人就会遗尿。在大学宿舍里我曾经有过好几回,但是我都隐蔽得很好,几乎没有人知道。有一段时期,我几乎每天戴着避孕套睡觉。我的妈妈是一个称职的乡村医生,她有的是那些东西。被褥原本就已经湿漉漉的了,我出于一种潜意识里的警觉,腾地从床上跃起。
其实我是怕教授知道我有遗尿的习惯,出于这种心理,我坚决地拉开门,溜过长长的走廊。从厕所里也可以见到过去的痕迹,显然这已经久无人用。通道里充满了臭不可闻的粪便,厕所的挡板上,画着各种各样的生殖器,从旁边附着的密密麻麻的淫秽文字可见有很多人在这里创作过,瞻仰过。甚至还陶醉过。
我从厕所回来,路过画家房间的门口,门头里的灯光还亮着,里面还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画家也许正在勤奋地创作,挥动他的画笔。
屋子里依然响着教授的鼾声,我摸索着上了床。枕头下稿纸窸窸窣窣地低语了一阵,然后和我一样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