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二电子学课程的进展,那几个退伍士官都读得非常好,来找我问电子学的大二学生也越来越多。我对他们也很欢迎,因为他们给了我练习英语会话的机会。快两个月后,有一天下午,我在研究生的大办公室工作,突然间,一位系里出名严格的教授,来到研究生大办公室,冲着我问我的名字。我回答后,教授就直接问我是否常帮大二学生解答电子学问题,我只好实话实说。没想到,那位教授当场就开始问我问题,我每回答一题后,教授就再问一题,从电子学开始,再到电磁学,又到电磁波,再回到数学,连续问了一个小时多,是一次完全无备的口试。还好我全部答出,并无错误。最后,教授微笑着对我说,早知道,应该要我去教课的,然后就离开了。
教授走后,好几个美国人同学都向我恭喜,告诉我说,我已通过了副系主任的口试。我那时才感到真险,还好没出差错。两天之后,那几个退伍士官跑来跟我讲,副系主任已公开表示,我虽不担任助教,却可以随时帮助回答学生在电子学或其他科目上的问题。一年多后,在博士资格考试的口试时,副系主任宣称已经考过我,他不用再来参加考我了,这对我是个极重要的信任投票,真是一件意外的收获。而我也在副系主任那次“临时无备口试”中,建立起自信心。
从那以后,很多大学部的学生都来找我问各科问题。名声起来后,有些研究生同学也不时来找我讨论。我是有求必应,来者不拒。一方面从别人身上学习,另一方面加强英语会话,以及实时用英语思考的实战经验,从此无惧于英语会话,又交到很多“牛仔”朋友。
刚到德州时住的宿舍,可算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豪华的寓所,可是每个月要付出149美金的食宿费,这是一笔可观的负担。我在1978年时,投资150美金,买了一辆旧汽车,作为搬出宿舍后的代步工具。拿到车后,写信回家,告诉家人,我已开始走出美国梦的第一步,升格成有车阶级。没想到,他们以为我买了一辆摩托车,还要我千万小心驾驶,不要在路上钻来钻去,被看成台湾来的公路之鼠。
搬出宿舍后,迁入一栋约有120年历史的大宅,里面分隔成十个居室,分租给11个学生。两套卫生设备,由十家合用。厨房里备有两个冰箱、两个火炉,也是十家合用。我的房租是每个月40美金,另外加收10美金的厨房使用权。结算下来,每个月的食宿费用,就降到100美金。好处是,可以将省下的50美金寄回家;坏处是,得自己开伙,料理三餐。考试期间或做研究忙的时候,煮饭就成了一个很大的负担。
为了变通适应,解决实际问题,就经由大学部学生介绍,到宿舍的餐厅打工。虽然待遇是每小时2.4美金的德州标准最低工资,可是工作时能在餐厅里以每餐1美金的特惠价格享受美式营养餐;不工作时,也可享受一些员工优惠价的福利,不用天天或常常自炊。额外的收入,刚好抵付餐费。那时,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清晨6点半打卡上工,做到9点半,脱下餐厅的工作服,打卡下工。再加上周末时替人代班,就能每周做满20小时。这些体力活,就成为固定的运动,配上美式营养餐,共同维持身体的健康,不重蹈读硕士时几乎弄垮身体的覆辙。
1978年春,通过博士班预科笔试后,接到系里的信,告知我应去外文系选课,满足博士班学习第二语言的要求。我到外文系查询,那里的研究生顾问教授告诉我,可从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或拉丁语中任选一项,修6个学期课(18学分),通过鉴定考试后,就大功告成。我听完后,差点昏倒。马上跑回系里,向系主任陈情说,我的副修专业是应用数学,只要求15学分。另外,英语已经是我的第二语言,我随时随地都在用,为什么要我去学第三语言?
系主任说,我是第一个外国学生作出这样的陈情,但言之有理,他建议我去找研究院院长(Dean of Graduate School)陈报。我于是又去见研究院院长,作同样的陈述。研究院院长说,我是第一个外国博士学生,作出这样的陈情,他觉得很奇怪;同时,他也认为我不是无理取闹,强词夺理。他说,兹事体大,这需要与各系主任商讨,研讨博士学生的第二语言政策。他认为我在学期中反正不能加选外语,应该回去等系里的通知。
1978年秋,系里要求我开始去教高等工程数学,并给我一个助教(一名硕士班学生)。高等工程数学是电机系学生的必修课,也是系里负责刷掉人的课程之一。我进教室后才发现,共有75名学生,其中很多是住在我打工的宿舍里。此后,我在早晨服侍很多我的学生用早餐;任务完成后,我就脱下餐厅的工作服,走进教室去教他们高等工程数学,并在学期结束时负责刷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让被刷掉的去重修一次或另谋高就。
这种关系,只能以十分微妙来形容。我后来才知道,有不少学生曾向系主任及副系主任陈情。没想到,教授们告诉那些牛仔,应该专注于我的授课和他们自己的学习成效,而不是伤神于谁在服侍他们用早餐。我对教授们的开明十分感激。
1979年,春季班快结束时,我接到研究院院长的信,告知我已通过第二语言的鉴定。我大惊,因为这之前,研究院院长一直说,他们还在研讨博士学生的第二语言政策,叫我暂时先别去选读外文,所以我也没再去外文系查询。拿着研究院院长的信,跑到他的办公室,站在门口求见。进门后,我向研究院院长道谢,没想到,他说我应该谢谢自己,他只是代表学校出具证明,我已满足博士班第二语言的要求。
我问他鉴定的过程是什么,他才告诉我,是根据我教课的学生所作的评鉴,加上其他教授们的评鉴,综合得出的结论,所以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他又补充说明,我已为亚裔的工学院博士研究生开了一个先例。从此之后,只要亚裔的工学院博士研究生主动陈情,研究院都愿意参考我的例子以后,酌情处理。他不认为每一个亚裔的工学院博士研究生都会主动陈情,也不认为每个案子都能照我的模式办理,但是研究院愿意对每个案子作个案处理。这使我对学校的开明与弹性,感激万分。
研究院院长说完后,又起身走来与我握手,并庄严地对我说:“欢迎来到新世界。这里是自由之地,勇者之家。(Welcome to the New World.This is the land of the free and the home of the brave.)”面对这位绅士,我精神振奋,感受到为什么美国会成为世界级的超强国。满足博士班第二语言的要求后,我贾勇叩关,在几个月后,冲过博士资格考试,只剩下博士论文口试的最后一关,还待克服。
在初教高等工程数学课时,发现班上有几位现役的空军士官,是第二次读这门课。他们中,三位是白人,一位是拉丁裔。四人都是德州人,很努力。年资最浅的,也已在空军服务13年了。他们都在市外的空军基地服务,通勤读大学。从他们身上,我见到美军在人才储训上的投资。我对他们特别照顾,不吝给予额外时间,他们也很努力地配合跟进。从许多方面来看,他们的上进,也给年轻的牛仔们树立了一个榜样。除了高等工程数学课以外,我也不吝在其他课程上帮助他们,由此,我们建立了一些特别的感情。
1980年5月初的一天上午,我还在为准备博士论文口试努力,副系主任突然来找我,告知我一定要参加当天晚上系里的年度毕业会餐。我愣在那里,回说我没有交钱订票,而且时间已过,不能再参加。副系主任告知我,只管准时盛装赴宴就好。当晚在餐会上,我才发现我得到1980年度电机系的最优秀研究生奖。
上台领奖前,同组一位刚通过博士论文口试的白人同学,特地跑来紧握我的手向我道贺。领奖时,台下被我服侍过早餐的学生,以及被我服侍过早餐又被我教过的学生,都在热烈鼓掌,同时发出牛仔们兴奋时特有的呼啸。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系里的年度毕业会餐,完全无法预料会见到这样的场面。下台时,系主任开玩笑说,他从未看到过一个亚裔学生会在牛仔群中如此走红。
一周后的星期六上午,工学院举行毕业典礼,我因还没毕业,没去参加,在研究生大办公室里为博士论文口试努力。大约中午时分,那四位现役的空军士官,全副军装来到办公室。他们找到我后就一字排开,由最资深的那位发口令,全体立正向我行举手礼。我慌忙起身回礼,然后问何故。原来他们四位已顺利毕业,取得电机工程学士学位。他们刚从毕业典礼出来,特地来向我道别。
他们告诉我,四周后,其中两位将去接受导航系统训练,另两位将去接受电子作战及反制系统训练。结训后,他们都将正式接受任官,成为美国空军少尉。他们认为,我曾在美国的联盟军(Allied Forces)中担任过军官,所以用军礼向我道谢及道别。我谢谢他们的友谊,为他们感到高兴与骄傲,更祝福他们鹏程万里。六周后,我自己也通过博士论文口试,取得博士学位。
我从1980年年初开始,就希望能在学校办的毕业生求职处参加求职面谈。刚开始时,学校因我没有绿卡,一直将我拒之门外,这使我十分懊恼,也使我回想起小时候,被拒在门外时,站在一旁吞咽口水动脑筋的日子。为了突破困境,我就从求职处抄到即将来校面谈的人的电话号码,然后直接打电话过去,推荐自己。电话考工后,当对方表示希望在学校与我再见面时,我就请求他电告学校的毕业生求职处,要求准许我参加面谈。
我利用这个办法,很快就得到四个支援电话,使得毕业生求职处特准我无限制参加在校的求职面谈。利用这些机会,我在1980年4月底前,就拿到六家公司的工作机会,只等我完成学位,去参加他们的半导体芯片设计的团队。为此,毕业生求职处的主管特别与我握手,向我道贺。好多同期的华人同学,也都引用我的方法,得到了工作机会。最后,毕业生求职处决定,不再拒非美国籍毕业生于门外,大快人心。
通过博士论文口试,完成写作后,我马上向英特尔公司(Intel Corporation)在亚利桑那州凤凰城(Phoenix,Arizona)的分公司报备毕业,安排毕业及迁居事宜。一切就绪后,就准备启程,自己开车去就业。从德州的拉巴克市出发,必须穿过德州的西部高原,经过新墨西哥州(New Mexico),进入亚利桑那州,再南下进入沙漠区,直奔凤凰城。由于一路经过的都是半干燥区或沙漠区,而我那投资800美金,用以汰换第一辆旧汽车的车上仍然没有冷气,不适合在日间的高温下长途行驶。为了人与车的安全,只好决定在夜间开车,以避开白天的酷热。
这时化学系的查兄与我联络,他将去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Davis,California)续攻生化博士,我们决定结伴上路,到亚里桑那州旗杆市(Flagstaff,Arizona)后分道。我们两车在8月23日近傍晚时离开拉巴克市,迎着夕照开拔,挥别住了三年的德州西部高原。连夜赶路,直到凌晨打尖。8月24日上午,查兄与我在亚里桑那州旗杆市分手。他继续西进,我取道南行。在公路的分岔点上,我们都摇下车窗,隔着公路相对高喊:“保重,保持联络,祝顺利成功。”然后,两个漂萍,再各自奔向人生的下一站。查兄于攻得生化博士后迁居旧金山湾区,我在1987年1月底时也迁居旧金山湾区,而后与查兄重聚。
1980年8月24日下午时分,车子越过了沙漠,进入亚里桑那州大凤凰城区。沿途酷热难耐,一直用湿毛巾裹头,以保持清醒。傍晚时到达公司预订好的旅馆。进入旅馆,真被它的设备惊到。旅馆的底楼有游泳池,旁边是人造的假山水,餐厅被假山水围绕,还有柔和的背景音乐。当时室外温度已降回到大约是华氏110度左右,而室内温度只有华氏80度。旅馆柜台人员告知我,公司的安排是可以住30天。每天早晨从6点半开始,在游泳池旁的餐厅供应免费早餐;每天下午,柜台边供应免费水果。在30天后我搬出时,将由公司直接结账,完全不须我操心。
这样妥善的安排,使我受宠若惊。8月25日清晨早起,梳洗后下楼用早餐。餐厅的工作人员,一直忙里忙外服侍我们用早餐。我一面庆幸自己即将加入高科技工业,进入新的阶段;另一面也默祷,希望往后不再需要重做服侍人用早餐这类的工作。同样的火腿、煎蛋、牛奶、橙汁,尝来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早餐后回到房间,打点证件,离开旅馆,徒步走向英特尔公司去报到,去投入微电脑控制器的半导体芯片设计的行列。沙漠里的朝阳,把热力与金光洒遍大地,像是在告诉我,该挥别29年的成长学习期,步向成熟。胼手胝足志强硬,锲而不舍事竟成;回首前尘金不换,江湖夜语十年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