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劲宜上海人。先后毕业于上海电力学院动力工程系和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化学系。1989起任职于美国旧金山市政府。曾获旧金山市政府杰出公众服务员工奖。现任旧金山市公共卫生局高级环境专员。
这是一份临时的工作,没想到居然一做就是22年,一直到现在还在继续。
1989年,我,一个从上海来的自费留学生,终于要从旧金山州立大学化学系毕业,却面临美国经济陷于低潮的不景气,房价下滑,失业率上升。10月的大地震更让旧金山的经济跌入新的谷底,各行各业减少雇佣员工。我急于找工作,为了生计,也为了在美国有一个合法身份。
看遍学校的各种招工传单,翻遍各份报纸的招工栏,打了不少电话,寄出一批我的履历,却没有着落。很多美国土生土长的学生都很难找到工作,我一个外来的留学生更难。怎么办?学校公告栏上有一条招工的消息引起我的注意:S市政府要到学校来举办招工会。我去参加,现场的人不多,不少人到一下就离开了,因为这是一份临时性的工作。
我是少数一直留在现场没有走开的学生,虽然是临时的,但先有一份工再说;再说我对这份工作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负责招工的Peter是S市卫生局派来的。我第一次知道,美国的环境保护和环境卫生一样归卫生局管。Peter介绍,市卫生局得到联邦和加州政府的拨款,准备新建一个全市化学有害物质的数据库,需要临时组建一个团队。
化学是我的专业,而且我意识到,这项环保工作很重要。于是我和Peter交谈起来:“我是化学系毕业的。这项工作要做些什么?”
“学化学的,很好。”Peter和蔼地介绍,“我们主要是做两方面的工作。第一步,先登记,把S市使用的有害化学物质和使用的公司数据记下来。第二步,做好管理。管理又分新旧两块,对正在产生的污染加以限制和阻止,对过去留下的污染要清除。”
“我很有兴趣,也很适合做这项工作。”我想起学校就业辅导老师说过,要重视自我推销。
“你为什么对这份工作有兴趣?”Peter问。
“现在美国经济下滑,政府却拨款做环保的基础工作,这是非常有远见的。”我说,“美国在环保方面,走在全球的前列。我希望也能有机会出力。”
Peter点点头,说:“可是,这是临时拨款,所以工作也是临时性的。”
我回答:“这份工作是临时的,环保却是长期的。我学到了一些经验,将来会有做不完的事。”
“你也很有远见。”Peter笑了。
我和Peter谈了很多有关环保的想法。过了几天,我收到录用的通知。
第一天上班,先是开会,大家自我介绍。来招工的Peter是这临时团队的主管。“我们部门是新的,需要发挥各位的智慧。大家有什么好的意见,尽管提出来。”他说着,又点我的名,“我很欣赏Jing说过的话,这份工作是临时的,环保是长期的。”
经过各人的自我介绍,我们相互认识了。Shelly是卫生局的职员,负责计算机编程序。我和三位新来的都是“临时工”。Paul是菲律宾人,San Jose州立大学生物系毕业,一心想考医学院,后来成为一直和我有来往的朋友。另外两位“临时工”Mike和Steve,我已经记不得他们是什么学校毕业,只知道他们和Paul一样,准备考医学院。
我们几个临时工做同样的工作,各人负责一块地区,登记使用和造成污染的有害化学品。我看他们工作很轻松,老板怎么要求,他们就照着要求做,按部就班,决不越雷池一步。我却很紧张,一直在琢磨如何登记,如何让登记的信息看起来更明确,管理起来更方便。常常他们下班了,我还在办公室里忙。
有一次开会,Peter提议:“我们这个新部门开始工作已经快一个月了,大家谈谈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没有人出声。我看看Paul,他把头扭到一边。于是,我打破沉默:“为了便于管理和处理,我们需要增加登记的项目。应该登记有害化学品是气体、液体还是固体;登记时,要按它们化学的毒性程度和污染状况来分类。”
“太好了!”负责计算机登记的Shelly高兴地说,“我一直在想,怎样登记更好。你的建议帮了我。”
散会后,Shelly找我去规划化学品分类登记的事,一连忙了几天。Paul抽空拉我一起去吃午餐,边吃边数落我了:“哥们,你搞什么?这是一份临时的工作,干什么自讨苦吃?看看你忙成什么样?”我知道他是好意,只能对着他笑。
“你还笑?傻笑!”Paul瞪了我一眼,“也幸亏是份临时工,如果是长工,别人还以为你是在抢饭碗。你要成为大家的‘公敌’。看大家怎么收拾你。”我还是只能笑。开始,Paul很生气,到后来也忍不住笑了,原来笑是会传染的。
有时,Shelly遇到一些问题,就会来找我一起讨论。我会提出一些改进的建议,例如数据输入的构想、环保管理的规划……她也经常感谢我给她的建议。我们团队的调查和登记工作开始上轨道了。
Peter也会找我。可是他比较忙,往往在快下班的时候会打电话来,那时,其他人都走了,只有我还在。他很高兴我接他的电话,因为化学是我的专业,而他要知道一些化学名词和特性,了解一些工作的设想和进展。
有时,他会到我们的办公室来。其他人都下班了,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他问我在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和我谈工作,听我的建议,也会谈起他对中国人的好感和感激。他是犹太人,常常提起二次大战时,中国人在上海收留了很多犹太人,使他们免于遭受纳粹残酷的虐杀。Peter的感激给我很深的印象,让我深深地感到,人做了好事,会被永远记住。
Mike和Steve和我说的话不多,即使有也是客套。工作空余的时候,他们会抓紧温习他们将要升学考试的内容。Paul和我聊得比较多,几次问我:“临时工结束后,你打算做什么?”
“再找一份工。”
“对!要找大公司,待遇好,升职的机会多。”他说,“政府的办公室工作很闷。亏你坐到下班还在办公室。这只不过是一年的临时工,值得你这样卖命吗?”
“这是学习,多做多得,工作经验永远是自己的。”
“你啊……”Paul直摇头。
一年快过去了,临时工要结束了。我也早就开始找下一份工作。有一家大石油公司考虑给我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Peter来找我谈话。“市和州政府看到我们工作的成绩,其中你有很大的功劳。”他很诚意地夸我,“我们又得到一笔拨款,可以增加雇佣一位职员。你是很适合的人选。”
我说:“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能不能让我考虑两天?”
“当然可以。”Peter又补充一句,“我非常希望你能留下来。做得好,今后的拨款还会有。正如你说的,环保是长期的。”
争取去大公司?还是留下来?——我想起一个哲学小故事:有头驴子,在两堆新鲜的草中间徘徊,因为是等距离的,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先吃哪一堆草。最后饿得走不动,死了。——过去感到这驴子太可笑,现在感到驴子很值得同情。
可是有一件事让我在犹豫中很快作出最后的决定。因为父母被移民局气伤了心。那天,父亲从移民局回来,脸色很难看,晚饭没吃几口就回房间了。我悄悄问母亲:“爸今天怎么了?”
“还不是让移民局的官僚老爷给气的。”
“不是一早就去了吗?”
“排了一天的队,好不容易轮到我们,说我们证件不齐。”妈妈来气了。
“上次移民局的人就说要这些证件,不是早就准备齐了吗?”我感到不解。
“就是。可是他们硬说不齐。不理我们,叫了下一个号。”
“找他们主管说。”
“找了。你爸爸英语不错。可是那主管态度更差。”妈气得提高嗓门。
“这,哪是美国?和中国的旧衙门没什么两样!”爸爸听到我们谈话,从房间里走出来问,“你的工作怎样了?”
“还没有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