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清楚地记得好不容易在美国找到的第一份正式工作。老板是一位亚裔女士,开一家卖登山自行车的公司。公司一共三个人:老板、我和一位负责搬运自行车的40多岁的越南裔男士。一万多英尺的仓库放满了40至55磅的自行车,要从高处的货架搬上搬下。
开始时,我做所有办公室的工作,越南人做搬车发货的体力活。老板以我没有合法身份为由,开给非常低的报酬。
有一天闲聊,老板问我:“你怎么这样瘦?”
尚未从留学生活的折磨中恢复的我,以为老板要解雇我,不服气地回答:“我以前是大学篮球队的运动员。”
“是吗?看不出来。”她说。
“那时每星期有几次体能训练,长跑、举重……”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板打断:“还举重?”
“当然,要举几十次。”
“真的?”
“是真的。”
没想到我为这次谈话付出了代价。老板把那位搬运自行车的越南壮劳力辞退了,公司所有的活都由我一个人干。老板时常出差亚洲各地。我独自在公司,上午接单,下午出货,又搬又运,还要抽空做会计,记账算账,忙得吃饭都得挤时间。我并不计较,认为这是学习经营的好机会。如果有一天我当老板,我会知道这些工作该如何安排,员工又在想什么,我又该怎样善待员工,让员工快乐地创造更多的价值。
一年后,结婚后的我怀孕了。为了保护胎儿,再也不能做爬上爬下搬车的体力活了。于是要求老板重新雇个搬车出货的帮手,老板却迟迟拖着不找,接着又出差了。我每天提心吊胆地工作,最后忍不住,向老板提出辞职。这时老板才发现,原以为怎么欺压都不会反抗的大陆妹,也是有尊严的。她竭力试图挽留我:“像你这样的员工上哪儿去找啊!”
这是一个苛刻的老板对我的肯定。想到这些,我恢复对自己的信心。我感到先要做好自己的心理建设。钱,力争拿回来;如果拿不回来,从零开始。大不了像刚到美国的时候一样。
六
开庭的日子到了。在去法庭的路上,我问律师一些问题,Peter却答非所问,对案情完全不了解。显而易见,Peter根本没有细看案件的卷宗。我暗暗叫苦,只能用结结巴的英语,把案件的经过再告诉他一遍,教他应该怎么说,倒好像我是律师,而律师成了受害人。
法庭开庭了,形势对我明显不利。对方的律师滔滔不绝,我的律师Peter说不上几句,有气无力根本不像在辩护。我急得额头上冒汗,多次举手表示要辩解,却都没得到法官的允许。等双方的律师发言后,法官问我:“你所受最高的教育程度是什么?”
“硕士。”
法官以嘲笑的口吻说:“可是,你的智商好像还不如一个高中生。在这种情况下,连任何高中生都不可能受骗的事,你却受骗。”法庭上的人都笑起来,包括我请的律师Peter。
法庭的程序在继续。饱受嘲笑的我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举手要发言。律师Peter阻止我。可是我站起来坚决要求发言。法官示意我坐下。等双方律师把所有的话都讲完了,或许法官看到Peter的无能和我的坚决,很想听听我这位“比高中生还不如”的中国新移民女性能说些什么,最后他终于问我:“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我站起来说,“我生长于中国一个清贫的知识分子家庭,到美国用辛勤的劳动来自食其力,向美国政府纳税,来养活包括法官您这样的公务员。”激动中,我的英语变得从未有过的流畅,那些埋在心中的话,如火山般喷发出来。“你们知道,这20多万元对我和我的家人意味着什么?”我没有等任何回答就接着说,“我家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多的钱。这些钱足够我们全家,加上我父母的一家,舒舒服服在中国生活一辈子。”庭上一片寂静,大家都竖起耳朵在听。
“你们知道吗,为什么美国的犯罪率这样高?”我把话锋一转,“我是新移民,我不懂美国的很多情况。今天我是受害者,我到法庭来寻求正义和公平的裁决。可是你们不去嘲笑恶意吞没钱的人,不去指责和审判吞没钱的人,不解决我蒙受的空前巨大的损失,不体会我的悲愤和困境,却来嘲笑我一个弱小的受害者。还有没有正义和公平?这是美国的法庭吗?这样,美国的犯罪率能不高吗?”在激动中,我看到法庭的书记当众对我竖起大拇指。
我又指着Peter,一吐为快:“这是我花了血汗钱聘请的律师。他收了我8千美元,都做了些什么?案件是拖到在来法庭的路上,才和我一起讨论,却什么都不知道。一路上是我在教他。可是他在法庭上的表现,连个中学生都不如,教都教不会。他还随对方的律师一起来嘲笑我。法官先生,各位在座的女士、先生,你们说他可以收我的律师费吗?”旁听席响起轻声的叹息。两个律师都一言不发,怕我还会说出什么令他们更难堪的话来。
出了一口恶气,我算是看透了美国的司法,这不是老实人玩的游戏。后来我打听清楚了,这样的官司拖上两三年,一点不稀奇;即使打赢了官司,如果对方没有钱,或者把钱转藏得无影无踪,我还是拿不回任何钱。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我不想继续。
我“开除”了律师,告别法庭。我知道自己必须想开,就当是用这笔讨不回来的钱买了两个教训:一、再也不要受骗。二、再也不想打官司。不能把精力放在这种负面的消耗战上,我要和先生Jerry一起把中药的生意做起来,这才是正事。
而且我相信,坏人一定不会有好结果。果然,后来我在一份地方报纸上看到Michael失踪的消息,他的汽车在1号公路上掉入海中,没有找到尸体。这是事故、自杀还是什么,警察局在调查。再后来,我又读到有关Michael的消息:这次,Michael成了通缉犯。他四处行骗,把骗来的钱放在老婆那里,又和老婆假离婚,再制造假死亡的车祸。他机关算尽,最终还是难逃法网,进了监狱。这是后话。
七
做中药提取物的批发生意,最困难的还不是资金。西方人的医药制度讲究化验和成分。如果照搬欧洲人的做法,把中药中的化学成分提炼出来,写在外包装的成分表上,那中药的效用就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中药讲究整体的药效,西式提炼法会把很多有用的成分给破坏掉。我和先生商量,决定用现代化的生产设备,按中国传统的中药要求来做。
为了开拓西方人市场,我和先生找来一位老外合作,他的名字也叫Michael。开始的合作,大家都很拼命,在促销的过程中,我们用传统中式方法生产的中药产品,效果良好,逐渐为客户所接受,生意开始有了起色。
没有钱的时候,盼望有钱;有了钱,却带来了麻烦。我算是领教了什么是“见钱眼开”、“见利忘义”。Michael居然偷了公司几张支票并模仿我的签名,一共开出4万多元假支票,把公司的钱捞到他自己的口袋中。这是犯罪的行为。我决定不再心慈手软,马上请来先生Jerry原来工作公司的律师,写律师信向Michael交涉,并请Michael走路。
我对Jerry说:“你要马上换掉公司的锁,改掉电脑密码。”Jerry答应:“好的。”
第二天是周六,我们约好了在公司商谈。代表律师向Michael宣布了公司的决定,Michael怕我们告他刑事犯罪,声称愿意配合,同意以“绅士”的方式解决。谈完了,正值午餐时间,Jerry带着律师出去吃午饭,没有立刻换掉公司的锁和电脑密码。
没想到星期一清早,我们在家里接到仓库保管员的紧急电话:“仓库里几万公斤的中药原料,全部不翼而飞。”
一定是Michael把公司仓库全搬空了。我和先生马上赶到公司,发现Michael还私自进入公司电脑,把公司账面上的营业额扩大十多倍,目的是想令公司要缴的税金大增。这是一起恶性的盗窃和破坏事件。我当机立断,马上打电话报警。
警察来了,第一句话就问:“你们知道是谁干的吗?”
“估计是Michael。”
警察又问:“Michael是谁?”
“是原来的合伙人之一。”
“是你们公司的老板之一?”
“是的。”
警察松了一口气:“哦,那是你们内部的纠纷。这不是我们警察能管的。如果是外人偷的,我们可以把他抓起来。这种情况,你们要上法庭。”
法庭,又是法庭!——又要开始消耗战了吗?我真的不想打官司!我和先生商量:“我们能不能通过律师私下解决?”
Jerry说:“和律师商量一下,先请律师写封信给Michael。”
“好,先试试再说。”我想了想,又补充说,“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公司要长期聘请律师做法律顾问。在美国,律师是公司运作所必需的。而且,长期合作才能知道律师的好坏。”
Michael把货物搬走后,暂放入公共仓库,每天要支付费用。他急着去找我们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对手也是中国人,那中国人对Michael说:“你来帮我,我欢迎;你拿来的东西,我不能收。生意上怎么竞争都可以,犯法的事不能做。打起官司来,会影响我的信誉和生意。”
于是Michael收到我们的律师信后,顺水推舟,把存货的地址告诉律师。被偷走的货物总算完璧归“我”,却吹响了恶意竞争的冲锋号,压价、挖角、诋毀……对方的手段全使出来了。经过很多困难磨炼,我暗暗对自己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Michael不能和我们合作,同样不能和我们的对手合作。等着瞧吧。我们先把自己的事做好。”
果然,Michael又和新的合伙人闹翻,对手的生意一落千丈。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中药做到蔬菜果汁。可是,问题又来了,货源的价格波动很大。中国大陆今天炒大蒜,明天炒党参,炒来炒去,货源市场很不稳定,生意很难做。于是我们四处奔波,在中国山东建立了生产基地。
八
货源刚稳定,新问题又来了。一家全美有名的制造维生素产品的大公司,把我们公司的中药原料拿去和其他原料混合生产,完成的产品在测试中发现了不应有的成分,这是不同的成分混合发生新的化学反应产生的。明明是大公司自己造成的,却把责任推到我们的公司,要求索赔。
我先生对我叹了一口气:“又是一笔学费。这样的事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完。”
我冷静地说:“我们要把坏事变好事。”
“怎么变?”Jerry问。
“请我们的律师出面和解。”
“他们要我们赔钱,怎样和解?”
“第一,设法减少赔偿。第二,赔偿从他们购买我们货品的货款中分期扣除,每次扣一部分,一年扣完。”我说了自己的想法。
“很好。从经济上来说,赔的钱应该比我们打官司的律师费少。从生意上来说,虽然目前赔了钱,但还可以从以后的生意中赚回来。”Jerry赞同。
我和律师一起约对方协商。那家大公司看到我们的诚意,感到他们公司也有一定的责任,就同意了我提出的和解方案。
回到公司,Jerry夸我:“你的办法好。”
我看着Jerry轻轻摇头,明白生意就如人生,今后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状况时常可能发生。重要的是冷静面对,善于吸取中国传统哲学“以和为贵”的精髓,勇于面对,勇于承担,勇往直前。我暗暗对自己说:美国,我不想打官司。
(注:文中人名和公司名称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