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早年慕道,获得真传,故所述丹诀,简明准确。他在隐居早期也曾研究过黄老之学,尝试过服药修仙之术:“山果猕猴摘,池鱼白鸳衔。仙书一两卷,树下读喃喃。”“仙书”当然是指道家修仙之书。还有专门探讨玄理的道家诗:“益者益其精,可名为有益。易者易其形,是名之有易。能益复能易,当得上仙籍。无益复无易,终不免死厄。”有些诗表现了羽化登仙的意境:“生为有限身,死作无名鬼。自古如此多,君今争奈何。可来白云里,教尔紫芝歌。”
最早收集寒山诗并为之作序的徐灵府就是唐末天台道士;最早记载寒山子事迹的是唐末天台道士杜光庭所撰《仙传拾遗》,有这些因缘,在《续仙传》中把寒山子写成道士,是神仙下凡,也就在情理之中。
五、寒山去后孤月明
寒山孤月,自有源流:“一日寒山问:‘古镜不磨,如何照烛?’丰干曰:‘冰壶无影像,猿猴探水月。’曰:‘此是不照烛也,更请师道。’丰干曰:‘万德不将来,教我道什么?’寒拾俱礼拜。”[30]其师丰干又有诗曰:“寒山特相访,拾得常往来,论心话明月,太虚廓无碍,法界即无边,一法普遍该。”[31]其友拾得也描月画月:“无去无来本湛然,不拘内外及中间。一颗水精绝瑕翳,光明透满出人间。”“若见月光明,照烛四天下。圆辉挂太虚,莹净能萧洒。人道有亏盈,我见无衰谢。状似摩尼珠,光明无昼夜。”[32]原来,当时三月并出寒岩,使天台清凉无限,岂不疑杀天下人么?
唐代诗人徐凝在《送寒岩归士》写的“寒岩归士”,也许就是寒山“不挂丝纩衣,归向寒岩栖。寒岩风雪夜,又过岩前溪”。[33]这种情景与行头陀行的寒山很相仿。
诗僧贯休(832-912)在诗中曾提到寒山与拾得,其《寄赤松舒道士二首》中说:子爱寒山子,歌惟乐道歌。[34]《送僧归天台寺》诗说:天台四绝寺,归去见师真。莫折枸杞叶,令他拾得嗔。[35]
与贯休齐名而时代稍后的诗僧齐己也曾提到寒山诗。他应荆州节度使高季兴之召至江陵时(在公元921年)作《诸宫莫问诗十五首》,第三首说到:莫问休行脚,南方已遍寻。了应须自了,心不是他心。赤水珠何觅,寒山偈莫吟。谁同论此理,杜口少知音。[36]
在宋代后不论是禅门中还是文人中,拟寒山诗也成为风气,如法眼文益弟子清凉泰钦(?-974)有《拟寒山诗》十首;云门宗的慈受怀深(?-1131)有《拟寒山诗》一百四十八首。更有趣的是,黄庭坚居士作和寒山子诗而不得,自谓不及。“昔宝觉心禅师尝命太史山谷道人和寒山子诗。山谷诺之。及淹旬不得一辞。后见宝觉。因谓更读书作诗十年或可比陶渊明。若寒山子者。虽再世亦莫能及。宝觉以谓知言。”[37]山谷,有“宋少陵”的美称,犹言不及,由此可知,圣贤立意,深妙玄远,如天浆甘露,淳至自然。又黄庭坚特别喜欢寒山诗,常常书写寒山诗。“此寒山诗也,而山谷尝喜书之,故多为林下人所得。”[38]至今有黄庭坚书寒山诗墨迹传世。黄庭坚有诗说:“妙舌寒山一居士,净名金粟几如来”。[39]8“净名居士”、“金粟如来”即维摩诘。这里说寒山本为居士,如维摩诘一样,习禅能直透玄关。北宋的王安石,就曾“拟寒山诗十二首”。苏轼很熟悉寒山诗。他南贬至惠州时,苏州定惠院长老守钦命其徒来访,并寄来拟寒山十颂,苏轼评价它们“语有(僧)璨、(弘)忍之通,而诗无岛、可之寒”,因为之和作八首。[40]他又有诗说:但记寒岩翁,论心秋月皎。黄香十年旧,禅学参众妙。[41]
其后千年至清末,学寒山诗,成为中国诗苑的一个流派延绵不绝。南宋有吕本中、陆游、朱熹、洪迈、刘克庄、张镃、王应麟、牟献等,元代有虞集、诗僧行端等,明清两代有彭际清、游潜、朱承爵、陈献章、庄等。
至迟到元代,寒山诗便传入朝鲜、日本。到了近代,寒山诗更走向世界,被译成日、英、法等国文字。
不只如此,也许自唐起,就有以寒山、拾得为题材的《寒山拾得图》,已经开始在民间流传。北宋诗人张景修(1067年进士)《三贤堂》诗云:“如是国清寺,宜乎天下闻;水声常夜雨,山气即朝云;古今三贤隐,仙凡两路分;唐人书画在,明日更殷勤。”(《天台续集》卷中)北宋诗人吕本中(1084—1145)《观宁子仪所藏〈维摩寒山拾得唐画〉歌》诗云:“君不见寒山子,蓬头垢面何所似?戏拈拄杖唤拾公,似是同游国清寺;君不见维摩老,结习已空无可道;床头谁是散花人,堕地纷纷不须扫;呜呼!妙处虽在不得言,尚有丹青传百年;请公着眼落笔前,令我琢句逃幽禅;异时净社看白莲,莫忘只今香火缘。”(《东莱诗集》卷三)张景修称天台山国清寺有“唐人书画在”;吕本中称宁子仪所藏“尚有丹青传百年”的唐代王维(维摩)画的《寒山拾得》;据浙江师大陈耀东教授统计:宋元明清以及当代珍藏“寒山拾得”各种画像,总数可达近百幅(《寒山子版本研究·第十章·艺苑书坛画寒拾》,世界知识出版社)。这还不包括海外的藏品。
随着“寒山拾得丰干”各种画像的流行,也许在唐代,至迟在北宋初期,天台山国清寺内
注释:
[1]《寒山诗》第6页,金陵刻经处印本。一个僧人,一个隐士,一个道人,一个诗人,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一个苦口婆心的劝世者……我们把这些特征汇集在一个人身上,基本上可以断定这就是寒山。他在山岩、村庄的墙头写下许多抒情和劝世的诗篇,这种自在豁达的人生不是文殊菩萨又是谁?在寒山了却尘缘、隐于山穴而逝以后,我们得感谢一个叫道翘的僧人:是他,收集整理了寒山散在各处的作品,共得300多首。在中国,寒山诗被以正统诗人自居的“官方诗人”们以“过俗”(太过白话)而被边缘化,只在宗教界和民间流传。宋初李昉编纂的《太平广记》摘录了《仙传拾遗》中的一段记载:“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雪岩,因自号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能警励流俗。桐柏征君(按即桐柏宫道士)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这是今天能够看到的官方典籍有关寒山子事迹的最早记载。很可惜,徐灵府收集并作序的寒山子诗集早已失传。其后流传的《寒山子诗集》,前有初唐台州刺史闾丘胤作的序。至清代,官修的《全唐诗》与《四库全书》始收寒山诗。深入禅、密的雍正,以帝王之尊,在他的《雍正御选语录》中,收录了寒山诗一百二十七首,并在序言中说:“朕以为非俗非韵,非教非禅,真乃古佛直心直语也。”除此之外,并封寒山、拾得为和合二圣;《天禄琳琅续编》寒山子诗集(简称《天禄》宋本),更是乾隆的“御览之宝”;自宋以后,特别是天台祖庭———国清寺,北宋释志南代表佛教界所刊刻的寒山诗“国清寺本”一枝独秀,超过民间的寒山诗其他版本,流通于世。
[2]牟宗三著:《周易哲学演讲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页。
[3]牟宗三著:《周易哲学演讲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0页。
[4][12][13][14][17][30][31][32]《寒山诗》
[5]《寒山诗》中《御制序》,金陵刻经处印本,第1页。
[6]浏览20世纪以来对寒山大士的研究,可分为生平研究和作品研究两类:
①生平研究中,由于寒山大士不是王侯将相或社会名士,自然没有自传或正史作传,故所留下的资料仅是些佛道人士的简单记述和民间传说,故矛盾或不真实自所难免。至于一些寒山自己的作品,被考索派依文解义的作已建起纪念丰干、寒山、拾得的“三贤堂”。据《国清寺志·大事记》(华东师大出版社,1995年)载:“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日僧寂昭弟子念救,又捐资重建国清寺,并建三贤堂,祀丰干、寒山、拾得三大士。”宋熙宁五年(1072年)五月十三日,日本天台宗高僧成寻(1011—1081年),以年逾花甲之年,至天台山求法。翌日,成寻参礼天台山国清寺“三贤院”。据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卷1)所载“三贤堂”史料:“三贤者,丰干禅师、拾得菩萨、寒山菩萨,弥陀、普贤、文殊化现。禅师傍有虎,二大士是俗形也。”也就是说,“三贤堂”中的塑像:丰干禅师为出家人形象,而拾得、寒山为在家人形象。
丰干、寒山、拾得往矣,但其后的有缘人心中,各有各的三贤形象,或僧或俗、或庄或谐,不一而足。有他们,就有明月。关注他们,就是关注自己的心月。哎,天地日月,天下人共之,正如苏东坡吟唱的“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42]
俱往矣!但只要寒山诗在,寒山就在,明月轮就在,时时提醒每个人观照自己的心月轮,去彻悟自己的菩提月。虽然如此,不善取,会变成嬉皮士之流,为天下笑,我们取月、观月、赏月时,可不慎欤?
挥笔至此,汗流满面,时当中夏正午,烈日炎炎,无云少风,更思寒岩明月。大喝一声!认取性月无遮障,本无热恼自清凉。自家丑,道什么?为“自传”体诗,大发新解也在所难免。
②关于作品研究,多是对作品分类,如钱学烈先生分为自叙诗、隐逸诗、风俗诗、道家诗和佛家诗五类,项楚先生分为世俗诗和宗教诗两类等,李振杰在《寒山和他的诗》对其诗歌也作了较系统的分类,将其诗歌分为:自叙诗、隐逸诗、风俗诗、道家诗和佛家诗五类,并分别对各类诗歌作了较详尽的解释和说明。关于寒山诗思想内容的研究,则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由于寒山诗中表现出儒、释、道等多重思想,魏子云认为其诗从内容上看“似儒非儒,非儒亦儒;似道非道,非道亦道;似僧非僧,非僧亦僧;似俗非俗,非俗亦俗”,而张立道有《浅谈寒山子诗的道家思想》、钱学烈有《试论寒山诗中的儒家与道家思想》、《寒山子禅悦诗浅析》等专文论述,台湾黄永武指出:“唐人中以诗来写禅理,写得最多,写得境界最精湛的,应该是寒山。”《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寒山诗集提要》称寒山诗“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庄语,有谐语”,是就其艺术风格而言;“大抵佛语、菩萨语也。今观所作皆信手拈弄,全作禅门偈语,不可复以诗格绳之。而机趣横溢,多足以资劝诫”,是就其内容而言。
不管怎么说,寒山大士已经由隐而显:由于寒山、拾得的诗和传说在民间广泛流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俩竟变成主宰婚姻幸福、家庭和睦的“和”、“合”二仙,又被作为婚姻之神受世人崇拜。五四运动时期,中华大地开始大力倡导白话文,胡适在其《白话文学史》﹙1928年新月书店出版﹚中将寒山、王梵志、王绩三人并列为唐代的三位白话大诗人。由此,寒山始受到国人的青睐,内地及台湾学术界纷纷撰文评议寒山,新中国成立后到八、九十年代,寒山研究随着“文化搭桥,经济唱戏”的热潮更呈现出“和合文化”的态势(见林月辉《寒山子与和合文化》)。20世纪以来,又一直受到日本学者的推重:自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起,寒山诗就在日本一版再版,并且有十多位学者对其诗作了大量研究、注释及翻译工作。日本著名小说家森鸥外(1862—1962年)曾根据寒山诗集前闾丘胤的序言,写了名为《寒山拾得》的一篇小说,不少评论家认为是其最好的作品之一。20世纪50年代,寒山诗随着铃木大拙对中国禅的介绍漂洋过海,远渡美国,引发60年代美国的嬉皮热:诗人史耐德根据日本画家所绘寒山拾得的画像,翻译了二十四首寒山诗,经克洛厄(Jack Kerouac)的自传式小说《法丐》(或译为《达摩浪人》(The Dharma Bums))将寒山与史耐德并列为嬉皮士的精神领袖;60年代布瑞士(Cyril Brich)编辑的《中国文学选集》英文本,未收古诗十九首和辛弃疾的作品,却把史耐德翻译的二十四首寒山诗全部收入。在1958至1965年,被美国大学生奉为嬉皮祖师爷的寒山,不是以他外形上的穿破鞋、光脚、蓄长发,在风尘里笑傲江湖的造型,而是摆脱世俗纠缠,能自给自足,表面疯傻,内心却无比理智的寒山精神,在不安定的年代中,掳获了美国颓废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
[7]《虚云老和尚法汇》(上集),佛教内部流通印刷,第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