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是分给二儿子养的，可秋菊是个闲不住的人，有时遇到刮风下雨的急事或大儿子那边忙不过来的事，就会跑过去帮忙。结果，二儿媳就看不顺眼，不仅说些风凉难听的话，还有意在吃用上刁难。这个二儿媳还是秋菊自个儿相中看好的，这样的小肚气量，令秋菊很不开心。秋菊心想：“这分了家了，就得变样了吗？大儿子就不是我的儿子啦，我的事就不是大儿子的事啦，那还有老头子和嫁出去不久的女儿，真的都与我无关了吗？”秋菊是个按自己的原则做人办事的人，她心想怎么做就会怎么去做。对于这两个家，她还有很多的责任，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她不能这样受着束缚，吃着闲饭等死。
秋菊找到二儿子，与他商量着事。“我要一个人自个儿开伙，要吃早的吃晚的，煮干的喝稀的，自己拿主意。你每个月给三十斤稻米就行了，我自己还能干点活。”秋菊认真地与二儿子商量着。二儿子虽然感到有些不妥，也怕村里的人会有议论，但他从小就很听秋菊的话，也只好按照母亲的意愿做了。
秋菊自个儿开伙后，就不再为二儿子的家事操心了，起居、做事也自由自在起来。吃大锅饭的时候，她学得一手做豆腐的手艺，如今能够派上用场，用这个手艺来挣钱。她买来了做豆腐的工具和一些豆子，每天早上很早就起来制作，天一亮就挑到市场上去卖，这样一天就能挣回十几块钱。秋菊还用豆渣在墙边养了一些鸡和鸭子，一些开餐馆的人和住院的人，知道后专门跑过来买她的鸡和鸭子，说是专门吃豆子的鸡鸭，比野生的还要好。
秋菊念过几年学堂，不过那已经是半辈子前的事了。那时候的同班同学现在能记起来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但有一个人她是不会忘记的。上学堂的时候，邻村一个小男孩要抄她的作业，她不肯给，那个小男孩就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说：“你这个独苗苗，哥哥兄弟多不怕你。”说着另一只手就伸过去要抢她的书包。“你给我放下，我是她的表哥。”邻座的阿贵站起来大声吼着。见阿贵人高力大，那个小男孩才松了手，不敢再欺负她。这事也在秋菊的记忆里一直挥之不去。
吃大锅饭的时候，秋菊磨豆腐做米粉，阿贵管着食堂仓库，两人见面接触的机会也比较多，隐隐约约之中都对对方有一种特殊的好感。有一次在仓库里，阿贵突然握住秋菊的手说：“我会对你好的。”吓得秋菊一时涨红了脸，从仓库里跑了出来。其实，秋菊也喜欢阿贵，但她的家庭成分是一道沟壑，再说婚姻之事，历来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那时由自己做主的还属少数。
后来，秋菊由大队书记亲自做媒嫁给了旺根。阿贵因在一次上山砍竹子时摔成骨折，伤好后成了瘸子，就一直与他的母亲相守。前年，阿贵由残联出面推荐、担保，承包了中学的食堂。由于需要洗菜、洗碗的帮手，刘玉华也受雇来食堂里帮忙。后来，在阿贵妈和其他好心人的劝导下，玉华才和阿贵同居，过起了小两口的生活。这事也没有太张扬，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也就不知道，因为两人不再是求什么婚姻，不再是为了生儿育女，只求个老来伴而已，旁人又能说些什么呢？
阿贵承包了中学的食堂，每天要去市场上买菜，而秋菊每天要到市场上卖豆腐，这样两人经常会在市场上碰面。当然，想必也会勾起两人对往事的淡淡回忆。阿贵决定每天固定买秋菊的豆腐，早上还要加一桶豆浆，也算是帮秋菊的生意。秋菊每天都按时、按质、按量地将豆腐和豆浆送到阿贵的食堂里。有时早上来不及吃，她就在阿贵那里喝碗粥吃个馒头。秋菊还亲切地喊玉华叫“贵嫂子”。但玉华不愿意这么称呼她，就对秋菊说：“数起来你还比我大了三岁，我还是叫你老姐吧，我们还是一个生产队的。”秋菊笑了笑说：“那好吧，我的妹子。”两人就以姐妹相称了，关系也好了起来。
秋菊做豆腐生意，虽然比较辛苦，但也逐渐积攒一些钱。这旺根就坐不住了，经常到秋菊这里来泡茶聊天。看在夫妻的分上，秋菊也对旺根关怀有加，添件衣服和买点补品也是常有的事。但旺根是不会满足的，他经常想着法子要钱去买烟抽、买酒喝，甚至偷秋菊的钱，偷不成就偷鸡和鸭子去卖钱。秋菊知道后，最多是一阵骂和几天不与他说话，但终归是自己的丈夫，也只好迁就和忍让着。
为了生意能持续下去，也使自己有时间顾着家，秋菊找旺根商量说：“这些日子生意还不错，可我一个人有时忙不过来。咱闺女冬梅的男人被山炮炸死后，守着空房也很可怜，我想叫她回家来帮忙，你看怎样？”旺根听说起闺女的事，低着头内疚了起来，因为闺女的婚事是他决意要的，现在那个女婿在采石场被山炮炸死了，他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面对秋菊的问话他只是回答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旺根一边回答一边喝着刚泡出来的铁观音茶。
“那我再问你，冬梅守身前后也有三个年头，足足算起来也过周年了，我想把她与玉华的儿子富民凑合一下，你看怎么样？”秋菊认真地问着旺根。旺根则一下子愣了，瞪着两个大大的眼睛，对秋菊说：“这绝对不行，不行。”秋菊紧接着又问：“怎么不行，不都是孤男寡女吗？再说回来了，跟我们同住在一个村子里，好歹也有个照应。”“玉华的儿媳得乳腺癌才死不到一年，这时谈什么嫁娶啊？”旺根用反对的口气反问着秋菊。秋菊回答说：“这不快到一年了吗？”旺根不想再谈下去了，就用生硬的口气说：“反正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闺女冬梅今后的婚事，不能再错了。”说完，旺根便出门而去。
没过几天，冬梅回娘家帮秋菊做起豆腐生意，秋菊有了帮手，又能和闺女冬梅在一起，心情好了许多。那年过春节时，秋菊给两个儿子每家送了一千元钱，给几个小孙子每人两百块钱的红包，给冬梅补买了一条金项链，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新年。
元宵节过后，一年的忙碌又开始了，秋菊照样做着她的生意。不过，她还有一桩心事未了，那就是冬梅再婚之事。她不能看着自己的闺女守寡。再说富民的老婆去世也一年多了，几次她故意叫冬梅送豆腐给富民家，两人还挺谈得来的。她决定再找旺根这个老头儿谈一下，一家人同一个声音，好事情才能办得更好。
于是，趁冬梅出去送豆腐的时候，她炒了三碟下酒菜和买来一瓶高粱酒，找来了旺根。旺根见酒就嘴馋，先喝了几杯，这才问秋菊：“不会专门请我来喝酒的吧？有什么事你说。”秋菊在旺根的对面坐了下来，抓了几粒花生米，塞进嘴里嚼了嚼后，才自感满意地对旺根说：“我看冬梅和富民两人都有那么一点意思了，我们再做个顺水人情，这事情不就成了。”“扯淡。我说不行！”旺根几乎跳了起来。秋菊被突然意外的这么一喊愣住了，等反过神来，也生气地对旺根说：“怎么个不行，你说来听听。”旺根一下子无言以对，连续往肚子里急急地灌了几杯。一气之下，也借着几分的酒性，就如实地对秋菊说：“你没看出富民那身架，那手脚，很像我吗？我怀疑他也是我的娃儿。”
秋菊这下子才明白了过来，仔细一想，在富民的身上，确实有一些旺根的影子。秋菊又想，当初人们的议论全都是真的，只有她秋菊太过于相信旺根，这才一直被蒙在鼓里。秋菊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伸长着手指，直直地指着旺根，气愤地说：“都是你造的孽。”说完她就转身走出门外，去喂她的鸡鸭了。旺根一人坐在桌旁喝着闷酒，心想这事都过去二十几年了，如今黄土埋到了肩膀上，说出来也无妨。
冬梅再婚之事，就这样半途而废，最终偃旗息鼓了。
阿贵承包三年的中学食堂，到放暑假时就到期了。据说学校要对食堂进行改造，也将由正规的餐饮公司来经营。阿贵最近也正和玉华的儿子富民联手，在街上开一个家用电器专卖店，店面都在装修了。到时候，食堂里还要不要买秋菊做的豆腐，现在谁也说不准。但听人家说，现在的大饭店，都是用机器做豆腐的，豆子进去，一会儿豆腐就出来了，省事又干净。
秋菊也知道市场竞争的压力，于是也有了一种做生意的危机感。虽说上了年纪了，但她觉得她自己还能干，不会就这样吃着闲饭，多一天少一天地等死。在阿贵准备改行时，秋菊也在盘算着，怎样应对市场变化，找到适合自己劳动和生活的路子。
再说冬梅，也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在母亲秋菊这里不仅学会了做豆腐，而且知道每天几点往哪里送多少豆浆或豆腐，特别是从母亲那里学会了怎样在送豆腐时，与人打招呼、说客气话、及时问候老人和关心小辈等。冬梅终于领悟到了这些看起来不大起眼的小事，其实是做人之道，也是生意之道，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做的，人缘好生意自然旺。秋菊可是看在眼里，喜在眉梢。因为她正盘算着把这桩豆腐生意，全部交给这个可怜的闺女冬梅去做，让她从此有个手艺，有条营生的路。
一天早晨，秋菊和冬梅分别出去给客户送豆腐，秋菊因跑得近先回来。走到门口时，发现门半掩着，没有上锁。走进去往里头一看，旺根正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秋菊心知肚明地大声一吼：“你这该死的，又在偷钱。”顺即抡起手中的扁担，朝旺根身上打去。旺根闪过身子，夺门而逃。秋菊快步追了过去，脚却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后，“哎哟”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已经跑出去有几步远的旺根，听到“嘭”声和秋菊的惨叫声，回头一看，秋菊已摔倒在地上，这才停下脚步，回来扶起秋菊。秋菊举起拳头重重地捶打着旺根，嘴里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真要气死我啊。”旺根则用缓慢的语调答着：“不就拿几块钱，要气成这样吗？”他一边说一边扶起秋菊。可秋菊的右腿怎么也不受力，一动就痛到腰脊上。旺根只好叫来邻居的年轻人阿生帮忙，用板车把秋菊送到镇医院。秋菊被诊为大腿骨骨折，只好住院治疗。
俗话说：伤到筋动到骨，没有百天不恢复。秋菊整整躺了一个月后才能坐起来，两个月后才能支着拐杖走路，三个月才能一瘸一拐出门走走。这几个月，家里全靠冬梅支撑着，继续给客户送豆腐，不然就失信了。秋菊对冬梅说：“等学校放暑假了，你就搬回婆家去吧，我还有你两个哥哥照顾呢，不碍事。以后你再把豆腐生意做起来，咱们做的豆腐就是好吃。”中学放暑假后，冬梅果真搬回婆家了，只是十天半月的回娘家一趟，和父母亲说说话。
半年后，秋菊的腿能走路了，只是一瘸一拐的不大方便。秋菊这时想，这大活人的，总不能老是坐着躺着、吃闲饭，这手脚一停下来，阎王爷就快打钩了。其实每天都有点事情做做，这日子才会好过。那么，像她这样七老八十的人能干些啥呢？秋菊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她要去捡旧物废品卖。这种只需要消耗时间和一些体力，而不需要资本的买卖，是最适合像她这样的老人来做的，秋菊就是这么认为的。
秋菊根本不去想也不说“破烂”这种字眼，因为她认为“破烂”就是坏了的东西，是不用回收也不能卖钱的。而她要捡的东西是一些纸品、塑料、铝罐、铁件等，要做的是积少成多、折旧翻新、变废为宝的工作。就这样，秋菊特意用旧钢筋做成一根带钩的钳子，以方便用来夹、挑、拨和钩东西，还选了一根扁担，准备了几个尼龙袋和一些绳索，开始在一些公共场所和堆积垃圾的地方，搜集一些能够回收利用的旧物废品。
没过多久，秋菊的足迹就踏遍了村庄和街区，她的身影也经常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关于她捡废品的事，就这样传开了。熟悉她的人碰到她时大多会劝慰她：“你一辈子从年轻干到老，现在有儿有孙了，该享享清福了。”不认识她的人对她不屑一顾，有时还会大声着赶她离开。旺根骂她：“老不正经的，生来就一身苦命相。”而她的儿子、儿媳更是极力反对她去捡什么破烂，骂她：“败家风，专给家里抹黑脸。”当然他们更多的还是担心她的腿脚不方便，如果再碰到刮风下雨或酷热烈炎的，怕她身体吃不消。
秋菊任别人怎么劝也是不回头的，她想只要她还活一口气，还能走得动，她就要去捡去卖，去做自己想做和能做的事。至于人们怎么评论她，那是他们的事，她是没这个闲工夫去理他们的。秋菊每天都会出门的，有时走得近，有时走得远，去时两手空空，回来肩头满满。就这样，秋菊日复一日地过着忙碌而快乐的老年生活。
常言道，笑一笑能十年少，动一动不疼也不痛。在秋菊的嘴边，总念叨着一句话：“手脚一停下来，阎王爷就快打钩了。”的确，在她捡旧物废品这十来年里，有些老年人生病倒下，有些老年人卧床不起，有些老年人命归黄泉。旺根就是不听劝，成天泡在酒缸里，吃了睡，醒了醉，结果阎王爷追上门来，把他叫了去。
秋菊心里清楚，如今她还能走还能挑，正是因为她天天手脚在动，天天想着把那些被人丢弃的旧物废品捡回来。说实在的，她不是为钱，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她是为了活，为了活得踏踏实实的，活出自己的滋味来。
想到这里，秋菊老人又站起身来，拿出那根用了十几年的带钩的铁钳，扛上那根用得油黑发亮的扁担，锁上自家的房门，迈着依然一瘸一拐的步子，向人群集中的街区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