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林狂叫着向婉容冲去。握手,拥抱,又用力地锤打对方的肩膀。两颗兴奋的热泪,正从婉容的眼眶里向下滑落。
婉容,这才是你生命的火焰啊!
7班如暴风雨向对方发起又一轮进攻。
“1班加油!1班加油!”人们反过来合力支持1班队,连长浩也忘记自己胸中“初二年7班”几个大字的含义,跟着同学们大喊起来。
1班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与顽强。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
哨声响起,下半场结束,我们班终于夺得了女足冠军。
没有金杯,没有金牌,但雅菲、婉容、曼林她们,夺得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的金杯。
十五
运动会过后,气温逐渐变凉,但初二年7班的热度却没有降下来,班级各方面基本走上正轨,学习情绪基本稳定。但是,一个新的焦虑却开始频频地袭上我的心头。
初二上学期离中考至少有一年半以上的时间,但中考的阴影已悄悄地笼罩了整个初二年段。看一所学校的办学质量,看一个老师的教学能力的标准是什么?是统考,尤其是升学考试的成绩。“千率万率,只看升学率。”所以,每一位明智的老师都把抓学习,为中考做准备放在一切工作的首位。
老爸对此的评价既通俗又精辟:“家长不听你那些大理论,他们只挂心自己的子女能上什么样的高中。专家的理论都很对,但一旦与现实相对比,人们就以为那都是骗人的。”
我也开始把学生们的作息绑紧。
小弟弟们耐不住了,又是长浩,带了一伙人来提建议:“刘老师,周日去秋游吧!”
“研究一下吧!”我对上次看月出的印象十分深刻,但作为班主任,我应该学会不轻易流露自己的情绪。
“唉哟!学生怕研究,老师怕纠缠。”一休又来了。
“什么意思?”
“老师三研究,两研究,拉一拉,就没戏!学生三纠缠两纠缠,老师有些烦,就答应啦。”
“缠上老师啦!好,下午开班委会讨论。”
想不到却因此引发了一连串令人心烦的事。
班委会上,所有班委强烈要求组织秋游。理由无非是增广知识面。走万里路嘛!有益身心啦!七嘴八舌,情绪激昂。
“打住!让我考虑考虑。”
大家焦急地望着我,企图以表情上看出什么来。
“这种郊游的事,挺难挺复杂的……”
男生们已面露失望之色。
“一切由我来应付,但你们一定要听话,不能乱来。”
秋游的目的地是深沪。那里有一个新建的现代化码头。运输工具仍用自行车,周日上午准时出发,下午返回。
带领学生郊游,大都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学生们当然高兴异常,老师却毫无兴致,老师怕出事。可越怕越容易碰上。
车队快回到学校了,一辆无证摩托车把一休撞倒后迅速逃离现场。
打120,通知家长,把一休送到医院,我的头脑一个变成两个大。
“别紧张,一切都能解决的。”与校领导一起赶到医院的老爸安慰我。
我能不紧张吗?你看一休爸那张脸。
“伤势不重,大概不用住院。”段长偷偷说。
“不会那么简单地。”老爸肯定地说,“但是也没什么,该负的责任我们负,其他的不用多想,车到山前必有路。”
一休爸开始发难啦,要求医生认真检查,用进口药。医生当然乐意,并建议住院“观察观察”。
过几天,经段长托人与医院疏通,一休终于出院。但我心上的石头并没有落地。与段长到一休家去探病,一休当然非常高兴,但他父母却一言不发,又不“好眼相看”。
“老师,都是我不好。但没事的,至多过一星期就上学去。”一休等父母不在时对我说。
“老师也不好!”我心情忧郁地说。
“不用担心医药费,我老爸有的是钱。”一休一边摸摸自己的脑袋。
杂七杂八的信息接踵而来,先是一休爸拿了一大堆单据来学校。段长的态度是医药费学校承担营养费与其他费用学校领导研究一下再答复。
接下来是医药费是否应由责任老师承担的争论:很多老师主张应由学校支出,有人认为应由班主任承担,又有人认为“各打五十大板”也合情合理。
又风闻一休爸已放出口风,一切费用学校管,大有不肯善罢甘休之势。
风雨欲来风满楼吗?
上午语文课,有一位衣裳华丽的妇女窜进我们教室。我一时愣住了。长浩的反应却异常迅速,他也顾不上课堂纪律什么的,一下就冲到那妇女前面,挡在我们中间。
“一休的伤那么重,你打算怎么办?”来势汹汹。
内疚,恐惧,气愤,让我不知所措,却有很多同学站了起来,并纷纷走到讲台前,把我们围了起来。
长浩的蛮劲又来了,他与几个同学竟合力把一休妈“拥”出教室。学生们都自发地把教室的两个门挡住。
“你想干什么?”一个男子厉声说道。
“我……”长浩的语气软了下来。
一片议论声,我只觉得脑袋发疼。
“看在一休的分上,我请你回去吧!”长浩又提高了音调。
“站一边去!管什么闲事。”一休爸的语气充满傲慢。
“我是一休的朋友,快把你的手放开!”长浩发火了。
“你替老师挺势?好!我找你!”
“想打架吗?下午来我家,多叫几个来,我阿爸、我阿叔、我阿伯可都不认识你。如果嫌人太少可以,再加上我爸的堂兄弟。把手放开!”
“你哪个村的?”
“镇区,金埔的!”
吵闹的人们开始向楼梯口移动。下课铃响了,二年级的学生们涌向楼梯,很多男生在那边齐声发喊。
“怎么样?”段长也赶来了。
“没事。段长,快去维持一下秩序吧!”
“孩子们也没有错。”段长有些幸灾乐祸,“人民战争的大海汹涌澎湃!”
幸好学校领导及时赶到,一边把一休父母他们几个人劝出校园,一边把学生们驱散。
我回到办公室,两滴泪水止不住从面颊流了下来。
“别急,别气。学校会处理的。”段长安慰我。
学校会怎么处理呢?校长快退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
和稀泥?稀泥也不好和。一休父母本来是找不到肇事车手,以为学校好欺侮。本来他们家经济收入也不错,哪在乎那几个钱?却也因为经济收入不错,各方面背景也不错,并且据说一休爸在生意场上又是出名的铁公鸡,哪有轻易吃亏的。但学校方面老师们的对立情绪也很大。于法于理,和稀泥都不能服众。
一休父亲已放出口风,准备告学校与责任老师。在民事诉讼中学校吃亏的案子屡见不鲜。什么原因?也弄不清楚。
“告就告吧!是非自有公断。”老爸却满不在乎。多年来老爸见的世面多啦,什么事都不慌张。
但蔡校长却坐不住了。事情一闹大,不管法院怎么处理,学校的声誉将受到影响。另一方面以段长为代表的老师都众情愤怒。要告就告,我们可以反告他,到校园来闹是犯法的;而我们学校组织秋游犯什么法?不去找肇事车主,找学校算什么好汉,真是挨黑脸的打去找白脸的算账,毫无情理。
一休父母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没有一个体面的收场,确实很没有面子。一方面,他们利用各条线路向校长施压,认为必须把责任老师开除至少调离学校,一方面,他又在社会上大造舆论,令蔡校长十分头疼。
“不用开除,我们自己走。”爸爸发火了。
“可是,往哪走呢?”不但没有出路,就是有出路,我舍得7班的同学吗?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用担心。”老爸胸有成竹。
一放学回家,老爸就递给我一份《滨海都市报》:“看一看,小报记者中也有头脑发昏的。”
版面的右下角有一篇不大不小的文章标题是:年轻教师不称职,学生郊游受重伤。
若不是老爸的反面教育,我恐怕会当场气昏,文章内容无非是年轻老师教学极不认真,整天只会与学生踢球、郊游,秋游时学生车祸受伤学校又推开责任,家长反应强烈,要求校方严肃处理责任老师,等等。
想不到坏事变好事,班上有同学偷偷把报纸拿给一休看,又把他父母的一系列做法告诉一休。
十六
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副校长从省城培训班赶了回来,并主动把处理这件事的“活”包下来,雷厉风行,“黑白两道”,又是跑有关单位,又是召开校董会、家长会。婉容爸也开始抽调警员调查一休父母带人破坏校园治安一事。更有甚者,一休竟在家“绝食抗议”。后院一起火,连一休妈也站到一休爸的对立面。
事情的结局有些戏剧性。经几个单位协调,提出处理决定:
一、经校董会调解,一休的医药费由学校报销,如果财务不好处理,就做补助“贫困学生”入账;二、秋游一事,班主任没有任何责任,学校不予任何处分;三、一休父母必须向学校及老师做书面道歉。
至于肇事车手,派出所已在加紧调查,估计不会有什么下文。
“事情总算尘埃落定。可以轻松一下啦!总结,对生活及社会环境有什么新的认识?”老爸很懂得把握时机。
记得有一篇“老爸是一本书”的文章,我老爸是一本怎样的书?
一个受发牢骚、稍有幽默的小老百姓?一位能力不错、工作认真的小学教师?一个不很老实,也不很忠厚的小知识分子?
“做人应有良心,做事应有道德。但书生气十足的人又是臭人。”老爸说。
“你呢?你的书生气有几成呢?”
“七成,书生气七成足矣。”
我有没有从老爸身上学到一些什么?我又打算再向老爸学些什么?
如果老爸从来都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人,我们家将是怎样的?我们兄妹的生活之路又是怎样的呢?如果他只是一个书生气五成的人呢?
十七
生活有时候就像足球赛,冷不丁会有新的变化让你惊喜。吃过晚饭,老爸接到老哥从厦门打来的电话,我申请调动厦门已基本获准,先试教,再办调动。
老爸甚为高兴,我却稍有犹豫。
试教,试教,就试一试吧!
两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中,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我常常想起初二年7班的同学:雅菲、婉容、曼林、一休、长浩……他们都怎么样了呢?
他们在上个星期日曾来家里找过我,并说这个星期日会再来的。
星期日上午。先是长浩在楼下叫:“刘老师!刘老师!”
我示意老妈去告诉他们说我没回来。但楼下的同学越来越多,竟在门外轮流叫起来。
“躲也没有用,上星期日所有的房间都被搜查过的。请他们上来吧!”老爸说。
老妈一下子带来半班以上的男女同学,一休摸摸脑袋瓜:“刘老师,都说您病了,我看看有没有瘦些?”
女生们默默地挤在沙发上、长凳上、小椅上。很久很久,婉容才说:“刘老师,他们说您是调到厦门去了!到底怎么回事呢”,竟簌簌地往下掉眼泪。
“哪有的事,明天我就回去上课。”我不假思索地说。
十八
星期一,我按时回到学校。
铃声又响了,我爱听我们学校的铃声,但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犹豫过。
铃声又响了,我手夹大文件夹走进了教室。讲台对面的黑板上是“祝刘老师身体健康”几个彩色大字。
“起立!”
“老师好!”那是同学们的心声。
“同学们好!”
掌声,掌声。学生们的手不会疼吗?
静默,静默。我的思绪一片纷乱。
很久,很久,我的思绪才得以平息。
“同学们,我们这节课准备学习《我的老师》。”
十九
放学回到家里,我把自己关在房间大哭一场。我向往厦门市那标新立异的大环境及学校里那种充满创新、活力的小环境,但我又放不下初二年7班那些机灵的、真挚的、可爱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我就坐在地上,像十年前老妈不带我去做客那样尽情地哭个够。
“哭吧!哭吧!尽情地哭吧!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路就在你的脚下,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何不潇洒地走几回呢?”老爸无动于衷地说,他大概觉得我的情绪甚为有趣。
让我认认真真地考虑考虑吧!
路就在我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