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嘉奖
陈白一把扯过了儿子陈小白,一面攥得紧紧,一面又小心翼翼向他递来的作业本,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先有白发,又佝偻着背,嘴上冒着一撇青黑胡子的早熟得不成样子的小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肖,不肖,净遗传了他娘的破基因。
他抬头死盯了阵子厨房里自己那个臃肿的婆娘,枯黄的发草草扎着,又皱又老的面皮上涂了些白漆般恶香的化妆品,腰身粗得他每晚都要侧着睡。她抬手去拿橱柜上的罐,居然还露出腋下的一撮毛。陈白想到了两个字:廉价。
他低低咒骂了一声。翻开陈小白的作业本,红线一道一道的,看得他头有些晕乎,后来便分不清是勾是叉。
窗外工厂的烟囱不停地往外吐着肥烟,机械声磕得人耳顶不舒服。陈白注意到茶几上一层的灰,斑一样的污迹死死地长在地板上。他觉得自己的头简直疼得快胀破,脾气不自觉地猛生了起来。
他扔下那本子,一看那不争气的陈小白凸站在那,记起前几日开家长会班主任说他把班上一女孩摁在操场旁的树干上亲的事,就想动手狠狠地揍死这小子。
陈白慢慢地把衣服往上拉,猛一下子把皮带扯脱下来,就往陈小白身上抽。陈小白躲开,他愈加气愤,一把把这龟儿子推倒在地上,皮带一下一下地往下甩,“啪”“啪”的一声声闷响,陈白觉得挺有节拍。陈小白的哭声却从喉咙眼刮了出来。妈的,哭也哭得不如别人儿子的好听。陈白甩得更重了。
他的婆娘慌了,还不忘关了煤气再赶过来,左右挡他的手不住,索性扑倒在儿子身上。陈白迟疑了下,又甩了一下才收手。他婆娘也叫唤了一声。
他只觉得工厂的机械声越来越重。穿上皮带,“龟儿子”,他骂了声陈小白。
陈白出门了。对门老王的妻子花枝招展地从楼梯口扭了上来,他跟她笑了一下,擦身的那一刻又猛吸了口那女人身上的香气。
出了楼,他看见那旁有个破垃圾桶,便一咳,引了口痰上来,往里吐了,“没个正经样”。
随便上了辆公交,陈白从口袋里握了把皱零钱出来,挑了张,扯平整了,递给那长得不赖的女售票员,接票的时候不忘不小心地碰了下她的手指。他觉得心里有点舒坦了。
一路停停走走,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陈白觉得人们像鱼干一样,直挺挺密密实实地晾着。他感到喘不过气,便往女人多的地方挤将了过去,车晃晃悠悠的,人也翻覆得厉害,陈白不经意地又触到了几个人。“这破车”,他也跟着说。
人一拨一拨下去,陈白不无遗憾地坐上了个位置。
路旁的树是长得茂盛了,陈白隐约记得自己以前是很喜欢绿的。现在他只觉得那东西远不及一碗饭吃进肚里的稳妥。
他感到有点饿了,后悔不吃饱了再痛痛快快生气、出门。那婆娘兴许还做了他最喜欢的菜。怪她,不早早就把饭做好,自己也不会无聊得慌,去检查陈小白的作业本。陈白吞了口唾液,只觉得那唾液滑下去便冷冷地揪吸着他的腹,肚里只空荡地吊着内脏。他越发的饿了。
一会上来了个老头,陈白看他松垮的脸和手,突然想:只要两手往他身上轻轻地搓一下可就是一层脆皮。陈白似乎看到了不久后的自己。他是不指望陈小白能给他可安享的晚年了,他的婆娘也可能比他死得早,自己一个孤老头子的确是需要社会去关爱的。
陈白因此就起身让了那老头坐,给了他温暖的关爱。他想有因就该有果的。
红灯,车停了下来。陈白注意到他旁边坐着的一个脸面很嫩、胡子却满腮的人在对着窗外拍照,便也转头去看。
是一对母女。少妇蹲下身给女儿提裤子,那小女孩手抓着零食吃。
“多美啊。”那人叹道。
陈白却只看到那少妇露出的白白的后背。
车上渐渐空落了,陈白觉得人们都像已分配好目的地的垃圾一样,沿途陆续给扫下去了,剩下他特别扎眼,于是随便拣了一站把自己从这公交上给扫了下去。
他看到许许多多的中学生,记起了自己的大学。虽然它只给了他一张微不足道的文凭,并且不知道已经给塞到哪个柜子底下了。也许早让虫蚁啃入肚里了,陈白想。
他决定去找个地方吃饭。
这是间简单得不能再缺失任何一小样东西的小吃店,陈白想到了陈小白的脑子。他点了碗面,“多加点辣”。
大学那会他一点辣也不吃,很爱惜自己的脸蛋,随身带着纸巾不许它出油汗,不知买了多少护肤的东西往那上头倒。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现在却跟他婆娘用的抹布一般,还是用来擦脚的那种。
隔壁桌是一对年轻的男女,满身的装饰物,奇怪的发型凸上凹下的,白白净净,漂漂亮亮。陈白多看了眼那女的,心想年轻就是好,浑身都生机勃勃地胀满着,还嫩滑嫩滑。陈白想不起他的婆娘是不是也曾这么年轻过,如果有,他怎么就不记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那对男女此时正在互相喂着食。
陈白自己吃着,“哗啦”便是一大口,汁液一下溅在嘴边。他觉得很痛快,把条腿也上了椅面,弄出很大的声响。那女的瞥了他一眼。
陈白吃到当间的时候,那对男女就走了,浑身飘香。他低下头,去闻衬衫里头的味,隐隐很有汗臭。
他回想自己读书时走路的姿势比他们还更有些模样,连卷个袖子也有计较,也会作几篇文,谈空虚,谈寂寞。
还有爱情。陈白有些红了脸,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筷子挑弄着根面。
和她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怎么开始,怎么结束,陈白拍穿他那秃了顶的头也回忆不起了。不过倒是记得他们曾大热天两身汗紧紧搂在一起要相守今生,相约来世的。陈白肯定她那个时候是个漂亮人物。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个地方,死命掰进人群给她男人买打折处理的内衣,一面哄抢着,一面回头对摸她屁股的野男人破口大骂。跟他婆娘一样。
陈白又觉得自己的头简直疼得快胀破。那些东西都跑哪去了,并且在他身上一点痕迹都不留了,他不知道。蚊子临走也都会叮上个把口子。
吃得辣热,他两个手指掐出了一长串鼻涕,便习惯性地往桌底来回抹净,遗留在人中意犹未尽的,袖口一擦,也就没了。
陈白突然很厌恶自己。
是生活。陈白已经不知道当初认定的美和梦想了。比如现在抬头去看天,哪有心思窥望那无尽的奥秘,不过确定或阴或晴罢了,不下雨便省得带伞,落个轻松。躺在床上脑里也没一点缝隙去想什么人生苦短,只密实地盘算着收支的账。还有不争气的陈小白考不上高中怎么办。他搞不懂陈小白从学校回到家总是一言不发,苦着一张脸。书有人供着读,衣食有人供着用,屁大个孩子“忧郁”什么。书没读好,净让他这老子在朋友面前丢脸。
是代沟吗?陈白不屑。不过他非但记不起他婆娘的年轻,也记不起自己的了。这很可怕,他觉得心上好像一方天平压了砣,沉得紧。
闭上眼,却忽地出现了一幕:一条条白柱子从近到远矮下去,其间夹着排排书架,像倒置在地的梯子,自己一人坐在这空荡的图书馆里,他恋的人长发飘着,从书架里进了去,又出了来,反复几次之后便不见身影了……时间框在腕上,“噌噌”作响。陈白听到了某种东西揪痛心的声音。他竟然在怀想那个给他念海子的诗时哭泣了的女孩。而他现在已经秃了头,皱了脸。
难受。他不愿想了,猛地睁了眼,一碗剩了些汤头的面。
陈白真觉得这面好,辣也足,泪都下来了,他用袖口擦了。
把汤舔尽了,陈白付了钱走人。
天黑了,他等到了一群人,在他们当中挤上公交,躲过了票,等于就把面钱省了一半。他看到挤在他前面的矮女人领口很低松。车颠簸了一下,他的手失衡地轻撞了她的胸。很软乎。
回到家,陈小白抖着肩安静地写作业,陈白很满意。他走进自己房里,他的婆娘躺在床上揉着腰,一边“哎哟”着。他感到灰暗的灯光有一种别样的情景。
他甩上门,“啪”的一声牢牢扣上了,很有节拍。
陈白慢慢把衣服往上拉,猛一下子把裤子扯脱下来,像一匹饿疯了的野兽重重地压向他的婆娘。
那面的辣劲还没过,他一口咬住她的肩头,一行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