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雪莉,我早就成灰了;我为什么那么自私,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家,我坏,我傻呀,我!”兰生开始痛哭起来。
我除了在他身边陪着,不时抚摸着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突然起了身,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眼光转冷酷,叫我害怕。
“你,”他说,“我本来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长得和蓉伊一个样?为什么?!”
“兰生……”
“你出去,出去,我不认识你,我不要看到你!”他歇斯底里般朝我喊了起来。
兰生失控的表现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也告诉他自己,他多么需要她;他失去了他生命的依靠。这个念头让我颤抖,我默默地离开了现场。我摸了摸自己圆鼓的腹部,不知道等待着我和这个孩子的会是什么。
雪莉的葬礼温馨而素朴。兰生把她埋在了一个向阳的山坡上。
“小碧,记住了,将来我死了,也埋这坡上。”兰生在雪莉的墓前跟我说。
“那,那将来我死了葬哪里?”我问,心头百样滋味,眼泪夺眶而出。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掠过一道迷茫的忧伤。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问:“小碧,你的泪珠,怎么是七色的……”
17
雪莉的死对兰生的打击和创伤难以估量,他满脸懊恼,内心自责不休。日子越久,影响越显现了出来。他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葬礼结束后,他跑到雪莉房间的大衣柜里,把那根挂衣杆砍成两截。事后,他每天都要进那房间一次,亲自去弹干净里面的桌椅。
“兰生,歇着吧,让我来。”我怕他累着,又怕他伤感,总在他身后陪着他。
“我不是叫你不要管我?你也不要到雪莉的房间里,她也不会欢迎你。”
我一听,鼻子一酸,心头一热,话语冲口而出:“你失去理性了吗?你不讲理了吗?我本来已经走了,是雪莉姐请我回来的!你呢?我走了以后你做了什么呢?你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娶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你给我住口!”兰生狂怒,将那根掸子摔到了地上,夺门而出。
我开始慢慢地、痛楚地体验兰生对雪莉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我终于发现它不仅仅是对生活中磐石一般支持、关爱着他的大姐的感情,那里面另有情爱。那么他对我呢?一点爱都没有吗?除了因为我长得像蓉伊外,难道没有一点点喜欢我这个人本身吗?他说过他工作、奋斗都是为了给我幸福,难道是句虚伪的空话吗?没有道理,我也想不清楚。每天跟着晨曦一起升起的,是我的困惑、寂寞、不安和痛苦,甚至,还有一点点嫉妒。
大概是因为各种的刺激过度,我的孩子提前出生了。我产后大出血,被送上了急救台。
我醒来的时候,兰生坐在我的病床前,紧紧抓住我的手,看着我,又看着我身边的孩子,泪花在他眼眶里转。
“谢谢你,谢谢你小碧,谢谢你活了过来,还带给我们一个新的生命。”
雪莉走了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他对我露出温柔。我浑身无力,心里却是温暖和光明的。我慢慢把手抬起来,抹去他脸上的泪。
我转身看着躺在我身边的婴儿,一股温柔和幸福感涌上我的心头。
“是个男孩,”兰生说,“我们叫他雪阳,雪莉的雪,向阳坡的阳,好不好?”
我疲惫的神经紧了一下,我说:“还是叫,叫自阳吧。”“自”是我那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字眼。
“我已经定了。”他说。
出院回家后,兰生告诉我,他想卖了向阳坡111号。
原来,兰生二度犯病的时候,李浩背着他把机密情报告诉了另一家公司,随即带着一批人离开了世纪风。眼下,兰生的生意处在极度艰难和危险的时刻。他希望房子能卖个好价,帮助他筹集资金,另行拓展,渡过这个难关。
“你舍得这个家?”我没有想到事情到了这一步。
“我当然舍不得。这里是雪莉的家,假如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放弃这里的。可是看样子我们别无选择。”
听他总提雪莉,我有时真想尝尝死味。不知我死后,兰生会是什么反应?当然,我不能死,我命运里没有投崖这个情节。我必须坚强地活着,养育孩子,也支持兰生。
李浩听说向阳坡111号要卖,踏门而入。听兰生说过,李浩对这栋价值两千多万的山顶美景豪宅一直垂涎。
“怎么样,王总要乔迁?”他的声调带着挖苦和挑衅。
“和你没关系。”兰生冷冷地回答。
“你不想卖个好价?这年头能出得起这价钱的恐怕也没几个。再说了,房子里死过人,谁怕都会有几分忌讳,对吧?”
“李浩,我们不会卖给你的。”我忍不住替兰生回答。“我们还没有穷到要卖房为生的地步。”
“女人都上了哈。”李浩阴阳怪气地说,“那就走着看吧。这是我电话,欢迎随时来电。”
他把新印的很气派的名片放在了桌上。
李浩走了,兰生转向我:“底气很足么,你有几个钱?”
我神秘一笑:“还记得你写给我的那张大支票么?”
“好像是有那么一张。”兰生说。
“我一直存着没舍得花,现在应该是用它的时候了。”
兰生“哦”了一声,“想不到你留着这一手。谢谢你这份心!”他说着,拥抱了我。
“干吗那么客气,我们是一家人了。”
“我知道,我会尽量保住这房子的。”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18
不过,兰生也终于没有能够保住房子,两个月后,向阳坡111号卖出,卖给了本地一位白人。我们搬到了山脚下一处平房里。兰生专门给雪莉腾了一间房,里面的摆设和原来的几乎一模一样。
“姐,安心住。这里比山上安全,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他对着梳妆台上雪莉的照片说。
买房的白人是个基督徒。在他的盛情邀请下,兰生和我开始每个星期天上教堂。教堂很小,我喜欢它里面的宁静和和谐。我学会了好多首圣歌。
那天,我到兰生的公司里帮他打点整理,无意中又一次进了那个小电视房。我四周环顾,看到了那张怪兽似的黑色长沙发。我一看,立刻想出来,那沙发让我的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碧霞,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对你不公平,对孩子不公平。”兰生神情肃穆,不愿意走。
“你想说什么?”
“雪莉的死,是因了我在这里对你做的那一次。”
“我们向前看,别再提这件事了好吗?”那一次,连同它在兰生心里的前因后果,是我心理上难以承受的重。
“你相信有报应吗?”他反问。
“这是你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第一次,是他犯病的时候。
“是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一直在想,雪莉的死,是对那一次的报应。”
“不要受这种困扰,”我恳切地说,“报应不报应,谁能说得清呢?雪莉姐也和我说报应,说她不能生育,是因为她打掉了孩子。”
“你说什么,雪莉她做过流产?”
“有个流氓强奸了她……”
“哪个男人呢?”
“不知道,她没说。我想,最该遭受报应的,应该是那个男人吧。可有谁知道他的下落呢?就算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雪莉已经走了。”
兰生不声响了。从那天起,他默默地开始了一项新的“工程”,他开始搜集资料,四处打探,想要找到当年强暴雪莉的那个男人。大概他是想使那个有罪的男人得到某种报应。
我和兰生,还有我们的儿子雪阳,就一直在山下的小平房住了下来。虽然我提了好几次结婚的事,我们仍然一直没有去教堂举行婚礼。兰生还继续着他的寻找罪犯的工程,仿佛是在无休止的还情,就像雪莉当年拼命地想还清她打掉那个可怜胎儿的“罪孽”一样。看着他每天匆匆的打电话,匆匆的驾车出去,看他每天晚上回来累得没有精力和我说话,我就会问:在兰生的身上,报应和还情是不是一回事?
我学会了耐心地度过每一天,雪莉姐以前就是这样过日子的。我每天还熬肖医师的方子给兰生喝,按他的食谱做东西给兰生吃。我照顾雪阳,照顾棕豆——棕豆自从我们搬家后,就很不愿意呆门外,总揪着机会往门里钻。这么一天天忙碌地过着,心里揣着许多的盼头,我期盼着有一天兰生会在教堂的婚礼殿堂上对我说:我爱你!我愿意娶你为妻!我盼着病魔从此远离兰生,盼着我的雪阳早日长成个男子汉。每次往山顶望去,我就会想起雪莉姐,锥心般地思念着她。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日子是什么东西的报应呢,还是我在还着什么以前我无意中欠下的情。
每当看到兰生的车开进家前院的车道,我的心就欢喜起来,我就告诉自己我根本错了,我爱这个还没有被法律拥抱着的家,我甘心为它付出一切,和还情有什么关系呢?
兰生把原来公司的三分之一租给了另一家公司。那天我去帮忙整理。我到了兰生办公室里,那幅韩美林的温馨动物图还在那里。我取来了一块方布,小心的擦去了它上面的灰尘。擦完我把它拿起来仔细看,看着那对依偎着的公鸡和母鸡,想象着他们身后的小鸡成群……
想着想着,报应和还情在我心里悄悄变了形态,它们就像前仆后继的海涛,暖暖拍击着我的心海。它们好像是一个铜板的两个面,又像是人们之间扯不断的关联,人们之间你来我往的情爱链。我,好像是雪莉生命的延续……
看着窗外的林荫道,它连着向阳坡直通山上的路。我爱兰生,我爱我们共同的儿子雪阳,我爱棕豆;向阳坡,曾经是雪莉情尽的地方,她的情不曾死;我的,也是。
那天兰生破例要去教堂里帮忙。我们清晨出去,太阳红红的挂在东边。兰生凝视着天空,告诉我,他同意把我们儿子的名字改叫“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