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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回顾与前瞻(2)

对我来说,他比我先进,也是我的畏友之一。在“二十年代”中,为了爱国运动,我们之间曾有过一阵争辩。当然,那时候大家都是孩子气,他却比我早认透了帝国主义凶恶的面貌,而革命的第一步就是“反帝”。他接触人民革命的实践也比我早,也比我积极。1952年以后,在文学研究所,他应当是我的领导人,大家还和从前一样,老朋友般的相处着。他过于信任我了,有时我不免辜负他的期待,至今歉然。我有好处,他不放过赞美我的机会,我有缺点,他也不客气地对我说。如他常说:“平伯,你不能这样子。”记得今年春天,在他的黄化门寓所茗话,虽只短短的一会儿,对我却是永远不能,也是不该忘记的。

人人都一往而不返。但他的一往不返,显得这样兀突,使后死者殊难为怀。我只写了一副短短的挽联:

两杯清茗,列坐井长筵,会后分襟成永别。

一角小园,同车曾暂赏,风前挥涕望重云。

几十年的交谊,实非短短的俪偶文字所能包括的;所以这里只叙说他和我最后两面的情形:第一次在十月八日,第二次在十三日,到十七日他就死了。

话说得很平常,却需要一点注释。上联是:文学所开会,大都拼着许多长条案,上面铺着白布。所里只供给白开水。振铎喜欢吃茶,常带着一小匣茶叶。他喜欢和老朋友们坐在一起,往往把他携来的叶子放一点点在我们的茶杯里。十三日我在所中,时间比平日略早些。振铎也就来了,遂在他的办公室小坐。他沏了两杯茶,开会的时刻也就到了,茶还没有喝什么,觉得很可惜。我们便各人携了一只茶杯、一个茶碟,上楼去开会,仍旧并坐在一排。我因那日下午还有教课,先走了一步。会尚未散。也没有能够向他握别。谁知这是最后的一面!只有天知道。

下联是:比这次稍早一点的上星期三,也一样的开会,一样的并坐吃茶,却有伯祥。会散后一同搭乘铎兄的车回城。他要顺途到他的宝禅寺街的新居看看,我们也跟了去。这是所老房子;相当大,池廊亭榭都有,却黯淡了。里边正搬进了许许多多的书籍。有的地方,书架排得这样挤,人要扁着身子才能勉强通过。有一位同志,在那边招呼。厅很宽敞,前面伸出一大方块暗廊沿,大约叫抱厦罢。振铎还说,这里可以借你们昆曲社做曲会。又说,不久他们就要搬家,等他从国外回来,就到新房子里来了。这大屋,他大概一天也没有住过的,我想。

挽联做得不好,哀感却是真实的。但感情虽然真实,能够借这个表现出来么?恐怕不能。下联结句,以碧落代黄泉。要从漫漫的太空里去找长逝的故人,明知这是痴想,有时却由不得自己这样抬头一望。

再说追怀故人,与其用深悲极痛那样的套话,还不如说淡淡的悲哀呵。这样的悲哀,它倒的确不妨碍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但虽说是淡呵,却会悄悄地,暗暗地,偷偷摸摸地向你袭来,使你有时惘惘然,若有所失。有时木木然发呆等等。假如警觉地仔细寻去,又好像没有什么了。

振铎爱书成癖。万卷楹书身后不知怎么样了。他生前曾说,可以捐给公社开办一个图书馆。我想不久一定会有妥善的安排的。记得古诗有云:“亡书久似忆良朋”,恕我倒过来用,今后,我将时时追念这一本永远找不回来的好书,

1958年11月13日。

五四忆往

五四到现在,恰好四十年。那时我才二十岁,还是个小孩子,对于这伟大、具有深长意义的青年运动,虽然也碰着一点点边缘,当时的认识却非常幼稚,且几乎没有认识,不过模糊地憧憬着光明,向往着民主而已。在现今看来,反帝反封建原是十分明确的,在那时却有“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伴着它兴起的有新文学运动,在五四稍前,主流的活动,应当说更在以后。我初次学做一些新诗和白话文。记得第一篇白话文,自己还不会标点,请了朋友来帮忙。第一首新诗,描写学校所在地的北河沿,现在小河已填平,改为马路了。仿佛有这样的句子:“双鹅拍拍水中游,众人缓缓桥上走,都道春来了,真是好气候。”以后更胡诌了许多,结成一集曰《冬夜》。这第一首诗当然不好,却也不是顶坏,不知怎的,被我删掉了。北大毕业后到南方,更认识了一些做诗的朋友,如朱佩弦、叶圣陶、郑振铎等,兴致也就高起来。曾出过八个人的诗选集,叫《雪朝》(一九二二年商务版),这里有振铎作品在内。日前我看到谈郑先生遗著的文章,似乎把它漏却,大约这诗集近来也很少见了。

在一九二一年(五四后二年)有《诗》杂志的编辑,中华书局出版。这杂志原定每半年一卷,每卷五期,却只出了一卷五期(一九二二年一月到五月)。前三期编辑者为“中国新诗社”,其实并没有真正组织起来,不过这么写着罢了。后面两期,改为文学研究会的定期刊物,还贴着会中的版权印花。实际上负编辑责任的是叶圣陶和刘延陵。这杂志办得很有生气,不知怎么,后来就停刊了。

在这杂志发表诗篇的朋友们,有些已下世了,如半农、漠华、佩弦、统照、振铎诸君;有些虽还健在,写诗也很少,我自己正是其中的一个。这里的诗篇,好的不少,自无须、也不能在本文一一引录。其时小诗很流行,我的《忆游杂诗》,全袭旧体诗的格调,不值得提起,佩弦的小诗,有如:“风沙卷了,先驱者远了。”语简意长,以少许胜多许。

郑振铎在第二号上,有一首《赠圣陶》的诗:“我们不过是穷乏的小孩子。偶然想假装富有,脸便先红了。”只短短的两句,就把他的天真的性格和神情都给活画出了。大约他的老朋友会有同感罢。他自然有激烈悲壮的另一面,如《死者》一诗,载第五号,末句道:“多着呢,多着呢,我们的血——”这已经近似革命者的宣言了。

在第四号上登着叶圣陶《诗的泉源》一文。这短文的论点和风格,就圣陶来说,也可以说是有代表性的。例如;

充实的生活就是诗。……我常这么妄想:一个耕田的农妇或是一个悲苦的矿工的生活,比较一个绅士先生的或者充实得多,因而诗的泉也比较的丰盈;我又想,这或者不是妄想吧?

他积年的梦想。目前早已成为现实了。

说到我自己,当时很热心于诗,也发表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作品,现在却怕去翻检它。这刊物原意重在创作,论文比较少。第一期上却登载了我的一篇长文,叫做《诗底进化的还原论》。以现在看来,论点当然不妥当,但老实说,在我的关于诗歌的各种论文随笔里,它要算比较进步的。如在第一段里说;“好的诗底效用是能深刻地感多数人向善的,”可惜这里所谓“善”,没有具体的、正确的含义,但文学面向着人民大众,总该说是对的。又如第二段主张“艺术本来是平民的”,而且应当回到平民。还有一段揣测未来的话:

在实际上虽不见得人人能做诗,但人人至少都有做诗人底可能性。故依我底揣测,将来专家的诗人必渐渐地少了,且渐渐不为社会所推崇;民间底非专业的诗人,必应着需要而兴起。……他们相信文艺始终应为一种专门的职业,是迷误于现在底特殊状况,却忘了将来底正当趋势。

现在劳动人民都在热烈地创作诗歌,我的梦想的实现,正和上引圣陶《诗的泉源》,差不多有类似的情形。当然这里也可能有不一定恰当的话。

在这篇下文我又说到怎样去破坏特殊阶级(当时指贵族阶级)的艺术,需要制度的改造和文学本身的改造:

制度底改造,使社会安稳建设在民众底基础上面。有了什么社会,才有什么文学。……到社会改造以后,一般人底生活可以改善,有暇去接近艺术了;教育充分普及了,扫去思想和文学底障碍;文学家自己也是个劳动者,当然能充分表现出平民的生活。……我们要做平民的诗,最要紧的是实现平民的生活。

这些话,以现在来看,大体上还好。但这篇文章,却被我丢开了,一直没有收到文集里面去,似乎曾被佩弦注意过,或者在《新文学大系》里面有罢。我一直不能够在行动中去实践,也没有在文学理论上去进修,反而有时钻到象牙塔里去,或者牛角尖里去。走错的路,在自己已无由挽回,这个教训,如能为今日的青年引作前车之鉴,也就是我的厚望了。

当全国热烈地纪念五四的时候,我提起这些往事,不由得感到十分的惭愧。在那文中,也未尝没有消极说错的话,例如:

古人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我们也正有这种感想。

却想不到“河清”真被咱们等着了。在当时自然万万想不到,也无怪我失言了。因之,我虽有很多的惭愧,却怀着多得多的兴奋。五四运动的发源地在北京,于今四十年,我还住在这个城里,有如同昨日之感。想到这里,仿佛自己还是个青年。再说,能够参加在青年的队伍里,劳动人民的队伍里,那就更加觉得年青了。

一九五九,四,十四,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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