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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把自己作为咨询工具(1)

——《心灵捕手》中的心理咨询

在这部影片中,咨询师与来访者之间斗智斗勇的场面,可以用这句词来形容: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语出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天才少年Will Hunting

《心灵捕手》(Good Will Hunting)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心理咨询影片。它和其他心理咨询影片不同的地方在于它讲了一个这样的理念:最高境界的心理咨询,是心理咨询师把自己作为工具,去开启来访者的心灵。

剧情是这样的:Will Hunting是个具有极高数学天赋的少年,但他同时也是一个频频出入法院和监狱的浪子。他打架斗殴,情绪冲动,把聪明才智用在和人斗嘴、和法官斗智上面。在麻省理工学院其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受到监管的清洁工,但数学系教授Lambeau偶尔看到他在黑板上轻松解出数学难题,惊为天才。Lambeau教授把他从监狱中保释出来,前提是他要学习数学,要接受一周一次的心理咨询。Will用尽方法愚弄并气走了五位咨询师。但第六位咨询师Sean的出场让他感到了棋逢对手,一场心灵的角逐就此展开。而第六位咨询师一直把自己定位为“教心理学的老师”,并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第一次咨询:争夺主动权

Will穿着满是破洞的T裇前来咨询。一进办公室的门,和Sean、Lambeau教授及助手简单打个招呼后,他就一屁股坐下,并且一拍手掌宣布开始,像个主人的样子,而另外三个人则围绕他站着,像是客人。Sean让无关人员出去,Lambeau教授让自己的助手出去了,但Sean让Lambeau教授也出去,Lambeau教授虽然感到意外,但还是服从了。而在第二个咨询师工作时,Lambeau教授和助手就在咨询室中坐着。Sean需要和Will建立信任关系,他需要让Will彻底放松,所以不能有其他人在场。这也是咨询的常规。

咨询师:你好吗?(最平常的一句开场,非常安全的问候。)

来访者:(并不答话,环顾四周。)

咨询师:(观察着来访者)

你是从南部来的?(最让来访者不设防的一句话。)

来访者:(没有回答,反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

我喜欢你这里的装潢。(重要的不是他是否真的喜欢室内装饰,而是向咨询师宣布他的态度: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想说就不说。你无法控制我。)

咨询师:谢谢。(放松,身子往后一靠。完全接收到来访者传递的信号,但并不防御。)

来访者:你是一本一本买的书,还是整套整套买的?

咨询师:“你喜欢书?”(并不回答,而是试图从中捕捉来访者的兴趣点。Will是为了对话能继续而问,所以关注的是他自己的提问,而不是咨询师的回答。)

来访者:喜欢。(第一次正面回答。这说明读书确实是两个人的共同话题。)

咨询师:你读过这些书吗?(顺着对方的兴趣点问下去。)

来访者:不知道。(不愿意跟着对方的思路走。)

咨询师:这些呢?(指了另外一排书架上的书。并没有马上提起一个新话题,而是更具体地提问。)

来访者:没有。(从裤袋里掏出烟。)

咨询师:那这些呢?(继续问下去,没有马上停止。耐心而具体地搜索话题。)

来访者:读过。(终于找到了共同读过的书。)

咨询师:很好,那你有什么感受呢?

来访者:我不是来做他妈的读书报告的。(和咨询师没有目光接触。)

那是你的书,你该读。(抬起头挑衅地看着咨询师。)

咨询师:我读过,我必须得读。(并没有在意来访者的粗口。继续谈话要比在意细节重要。)

来访者:一定花了你不少时间。

咨询师:是的。

来访者没有接着谈下去,而是起身去看书架上的书。一幅越战的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开始批判书架上的一本历史书,咨询师马上提起另一本书,两人语速非常快地舌战。来访者抽起了烟。

来访者: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把钱花在他妈的不好的书上。

咨询师:哪些他妈的不好的书?(开始沿用来访者的语言系统,哪怕是脏话。)

来访者:那些让人怒发冲冠的书。(语气狂妄。)

咨询师:反正我头发不多。嗬,我说,你把烟戒了会对健康更有利。(咨询师表现出幽默感。此时氛围已比较融洽,咨询师开始说到不要抽烟的事。在之前听之任之。)

来访者:嗯,我知道,抽烟妨碍我练瑜珈。(来访者似乎是接受了,但又似乎是在显示自己在另一领域的强势。在房间里四处走动。)

咨询师:(笑笑)“你运动吗?”(轻松地注视着来访者。)

来访者:“你举重吗?”(并不回答,反而主动提了一个新的话题。)

咨询师:“对。”

来访者:“举重机?”(重新坐下。)

咨询师:“不,举哑铃。”

来访者:“你举多少?”

咨询师:“285。你呢?”

来访者:(没有回答,而是指着另外一幅画问)

“这是你画的吗?”(他为什么不回答呢?可能的原因是他举不起这么重。在这一轮较量中,他输了。因而转移话题。两个人的较量从提问、读书到举哑铃,非常白热化。前两方面双方都不相上下,而哑铃方面来访者没有占到上风,他会采用其他方式寻找咨询师的弱点加以攻击。)

看到来访者凝视着墙上的画,咨询师一连问了好几个试探性问题,如是否喜欢画画、雕塑,是否喜欢艺术,来访者都没有回答。

来访者:这幅画画得真差劲儿。

咨询师:说说看你的感觉。(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

来访者:线条复杂混乱,笔法颇有印象派画风。

咨询师:我倒不想模仿莫奈。(点明是自己画的。)

来访者:我不说这个。

咨询师:那是什么?

来访者:颜色。

咨询师:你知道吗?这是以数字画的。(站起身走到来访者身边,两人距离很近,看着画。咨询师的语气中带着自豪感。这个细节暗示着他以前是学数学专业的。)

来访者:给数字涂色?让我着迷的倒是这色彩。

咨询师:是吗?色彩怎么了?

来访者:色彩让你差点割耳朵!(影射咨询师像凡·高一样精神错乱。)

咨询师:是吗?

来访者:是的。

咨询师:那我应该搬到法国南部,改名为文森特。(借文森特·凡·高自嘲,对来访者的嘲讽毫不介意。)

来访者:听说过《暴风雨中的港口》吗?也许指的就是你。(开始对咨询师进行心理分析。)

咨询师:哪方面?(饶有兴趣。)

来访者:也许你正在暴风雨中,天色昏暗,波涛撞击着小船,桨就要断了。(在这个过程中,咨询师的手抱在了胸前,一只手托着腮,然后摸着胡子,然后捂着嘴,沉思。)

你吓坏了,你迫切需要港口,也许这就是你成为心理医生的原因。(回转身看着咨询师,眼神炯炯发亮。)

咨询师:(手从嘴边拿开,指着来访者)

对,你说对了。(非常坦诚地接受了这一心理分析。和一般咨询师防御性的反应不同,他始终非常开放,非常自信。他拍拍对方的肩,转身走回座位)

让我们回到正事上吧,你扯得太远了。(有放有收。)

来访者:(继续看着那幅画)

也许你娶错了女人。

咨询师:(非常快、非常严肃地回应)

也许你应该管住你的嘴。管住你的嘴,好吗?

来访者:(一下子转过头,盯着咨询师陡然变得严肃的脸,无语。咨询师回复得太快,表情从平静变为严肃,这其中肯定有原因。再次回身看画,半晌,肯定地说)

是的,你娶错了女人。

咨询师:(表情已发生变化,身体慢慢变得僵硬。)

来访者:发生什么事?(眼睛中有挑衅)

咨询师:(无语,摘下眼镜擦,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来访者:她抛弃了你?她和别的男人搞上了?

咨询师:(连眼镜都来不及戴,猛地冲过来一把掐住来访者的脖子,恶狠狠地说)

如果再对我太太无礼,我就宰了你!我就他妈的就宰了你!听到没?!

来访者:(平静地看着咨询师)

时间到了。

咨询师:是的。(慢慢松开了手,眼里满是失落、伤心,毫不掩饰。)

来访者边打量着咨询师的侧影边离开,没有进一步嘲弄这个一下子伤感起来的咨询师。

第一回合看起来是以Will的胜利告终,他成功地击中了Sean的薄弱之处。但他并没有像以前打败其他咨询师的那种胜利喜悦:赶走第一个咨询师时,他得意非凡;赶走第二个咨询师时,他甚至拿出一串钥匙对Lambeau教授做催眠,以嘲弄咨询师。但这次他是讪讪地走出咨询室。因为这个咨询师什么都不掩饰!正常的咨询谈话是一问一答或围绕同一个话题展开,但他们两人的谈话是你问我不答、你问我也问,利用话题的变化微妙地争夺话语权。整整一个小时的咨询中他们双方在不停地争夺话语权,看谁更占上风,看谁在微妙之处压倒对方,从对书的评价到举起的哑铃重量!咨询师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来访者,而是顺着来访者的思路在走。谈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双方要有链接。咨询师的目标很明确:跟对方建立信任关系最为重要,打破对方的阻抗和防御最为重要。至于收集信息、了解来访者想法、给出建议,那是这之后的事情。

咨询师在这里充分运用了同步(pacing)技术,来访者速度很快,他也快速反应,语速很快,来访者用了大街语,咨询师也适度地模仿了这种话语。但另一方面,咨询师也在不动声色地作引导,他的语速很快,但语调一直很稳定,他与来访者斗嘴斗得硝烟弥漫,但他的情绪始终非常平静,他与来访者有棋逢对手的感觉,建立的是平等的关系,但他始终很清楚:对方是来访者,是需要他帮助的人,不是他的对手。

在Will离开后,Lambeau教授走进办公室,他看到的是丢盔弃甲、沮丧沉痛的Sean。他主动提出可以终止咨询。还没有从沉痛中恢复过来的Sean却坚定说:“下个星期四点,请一定让那个孩子来到办公室。”“孩子”这个用词,流露出他对Will的定位。这是他和其他咨询师的不同之处:其他咨询师可能在惨败后关注自己的狼狈形象,把Will当作敌人,而Sean的关注点并不在自己的惨败上,而在来访者身上。透过Will的挑衅和攻击,他看到了一个被成人世界吓坏了的、不知所措的、试图自我保护的孩子。他是第一个拨开迷雾还原Will本来面目的人,也是Will第一个心灵伴侣(soul partner)。

第二次咨询:对来访者的定位:你只是个倔强的孩子

第二次咨询场景

第二周Will是叼着香烟进入咨询室的,他有些嘲讽地说:“啊,又是你!”言下之意是:“我对你的打击还不够,你现在又想给我当靶子了?!”Sean一反第一次的随和,严肃地起身拿起衣服带Will到公园里,坐在同一张长椅上。Will又开始拿周围的景物攻击Sean:“你喜欢天鹅吗?这是恋物癖吗?”Sean对此不理不睬,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咨询师:我在想你那天批评我的画的事情。在失眠了大半夜后,突然有一个想法进入我的脑海中。一念及此,我便沉沉睡去。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来访者:不知道。

咨询师:你只是一个孩子。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来访者:谢谢。

咨询师: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波士顿。

来访者:对。

咨询师:如果我问你艺术,你会告诉我书里的观点,如米开朗基罗,你了解很多,如他的政治抱负、他和教皇的关系、性倾向、作品等,对吗?

来访者:(沉默没有回答。)

咨询师:但你从来没有闻过西斯廷教堂的气味,你从来没有站在那里抬头仰望美丽的穹顶。(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中片刻)

如果我问你女人,你会谈出自己的各种偏好,你可能上过几次床,(看着Will有些许的停顿)

但你没有体会过在你爱的女人身边醒来时那种真正的幸福。你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带着爱意和一丝怒其不争的恨意)

如果问起战争,你会念起莎士比亚的诗句:“共赴战场,我亲爱的朋友”,但你从来没有接近过战争,你从来没有把好友的头抱在你的膝上,看着他咽气,但你却无能为力;问起爱情,你会引用十四行诗,但你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脆弱,她能用目光击中你,让你感到上帝派天使来到凡间,把你从地狱深处救出,你只想成为她的天使,为她做任何事,直到永远,经历所有的事,包括经历癌症。你无法知道在医院整整两个月握住她的手的感觉。医生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陪护的时间规定对你不适用。你体会不到失去的感觉,因为只有你爱某样事物胜于爱自己才能体会到。我怀疑你是否敢那样爱别人。(眼睛看着Will。)

来访者:(专注地听,沉思,沉默。他知道咨询师在讲自己的故事。)

咨询师:看着你,我看到的不是一个自信的男人,而是一个害怕的狂妄的傻孩子。的确,你是一个天才,没人否定这一点,没有人了解你的深度。但你仅凭我的画就断定你了解了我的全部,你他妈的把我的生活撕开了。你是个孤儿是吗?

来访者:(那种掌控一切、嘲弄一切的表情被一种深深打动的表情所取代。像是陷在某个梦中。听到问话,眼神回到现实中,但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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