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书琴
湖南大学附属中学/高二
她一个人走在废弃的立交桥上，周围是漫天飞扬的尘土和稀薄寂静的空气。
现在的时间应该是夏末秋初……但是现在是几几年来着？她蹙着眉使劲想。
这不能怪她，她刚刚经历了一场世界末日。哦，或许也不是刚刚。对的，没错。就是那种，海啸从远方疯狂地涌来，最终淹没了整个地球的那种世界末日，跟耶和华让诺亚乘方舟的那一次世界末日差不多。
之所以称之为耶和华，是因为女孩并不信仰基督。但她现在确实得好好思考一下，关于世界末日的问题。——姑且将它划为世界末日，否则也的确解释不了为什么她记忆中车水马龙的城市立交桥会变成现在她脚下这样破旧的样子。
但是现在究竟过了多久？是什么时候了？天，她明明记得海水呈着瀑布状朝城市涌来，整个城市都该被淹没了。但是她现在脚下的立交桥没有半丝被浸没过的痕迹，甚至尘土飞扬，简直都要让她怀疑海水什么的是不是她的一场梦境。
那肯定是过了很久很久了。女孩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蹲下身来拂开脚底板上的那些小石砾，那些尖锐的小棱角扎得她脚心有点疼。她的鞋子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反正她一醒来就没有了。
“但这不影响什么。”女孩撇撇嘴小声嘀咕着，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我小时候还和同学一起赤着脚上过山玩呢！”
因为真的太安静了，所以女孩开始小心地，低声地，自语着。才让自己的耳膜有了一点震动。
赤着脚上山玩啊……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又或许就是前两天？哦，暂且不提时间问题。
女孩记得，自己是和一帮同班同学好朋友一起上的山。小地方人不多，地也少，同一小村的东拉两个西拉两个人就齐了。上的山也不大，就是村子后头那座山。但是地儿小能干的事可多啦，那山里面好像啥都有，有好多有用的野草，有些可以吃，有些可以玩，山里的树上面还有鸟窝，小安最喜欢爬上去掏鸟蛋，他爬上树的样子可有趣了。当时艾子还帮自己用草编过环，艾子的手果然是最巧的，还有阿喜……
女孩慢慢向前走着。心里头想到些什么，连带着神色也飞扬起来。
快日落了，原本柔和明亮的光线开始慢慢变得昏黄。斜阳给女孩长长地拖了一道影子，拖得老长老长。简直好像长到了世界的另一端一样。
一阵凉风吹过，女孩瑟瑟发了个抖。
其实并不怎么冷，夏天应当还没完全过去呢，只是忽然不知怎么的就发了个抖。肩头的黑发顺着风，从肩头落到身后。裙摆也轻轻地被吹起，像女孩以前看过的所有言情片一样。
“只不过这不是言情片……嗯，这应该是末世篇。”
女孩重新把头发拢回胸前，自顾自地嘟囔。
只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末世篇里面？
她记得，圣经里的世界末日中也存活下来了一批生物……其中的人类……比如诺亚？可是她确确实实找不到自己哪里有和诺亚相似的地方。她既不勇敢，也不善良，她甚至爱欺负家里的猫咪。
那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是世界慈悲留下她，还是她傻傻地把自己弄丢在了这里？哦，天呐，她甚至还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尽管没有鞋子。
女孩歪着脑袋，停下脚步。天空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落日降下三分之二，嫣红的色调漫染了天际。
她想啊，自己的那些同学，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们可能有些已经被蔚蓝色的海水给带走，带远了吧？或者有些已经逃脱，站在另一片大陆上，世界另一端的彼岸，也正在想着我呢？或者也有些跟自己一样，也正在这片荒芜的大陆上寻找同伴的痕迹？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的，对吧。”只要这么想着，就会觉得放心很多。
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在走过了多远多远，找寻了多久多久以后，视线内会忽然地出现一些人的身影。他们应当是挂着笑容的，朝自己使劲地挥着手。他们身后应当是晴朗的，蓝得很漂亮的天空。他们应当拽住自己的手，略带抱怨和欣喜地说：“总算是找到你啦！你怎么搞的，自己也能弄丢？”
或者可能也只要走过这座立交桥以后就可以看见。
女孩想到这些，一下子振奋了情绪，继续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她抬头看见远处天空嫣红嫣红的火烧云，比她之前跟她的同伴们在一起瞧见的时候要漂亮很多。但是太安静了，安静得叫女孩想要说些什么打破这安静。
于是她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喃喃着：“以前看的那些好些。”
以前的时候看火烧云呐。
以前的时候学课文《火烧云》，秦老师会叫他们先朗读一遍，老师温柔地叫出谁的名字，谁就会站起来，很大声地，很用力地朗读。因为这时秦老师总会咯咯地笑起来，说：“不是的，不是这样子读的。”而他们都喜欢听秦老师咯咯地笑。那次放学之后秦老师带他们去看了火烧云，真的是很美呐。同学们叽叽喳喳围坐一团，其中不时掺杂着秦老师咯咯的笑声。
她记得，她兴奋得紧紧拽住艾子的袖子，她的袖子也被其他人紧紧拽着，周围尽是同伴。“自己被朋友们紧紧簇拥着”这一点认识让她觉得特别温暖。因此她咧开嘴笑。仰起脸看，那次的火烧云就像是从世界的那头一直烧到了世界的这头一样，格外漂亮。
或者其实有些时候，他们也不一定就会这么乖。
班里养着的小金鱼，总是能被人绑上尾巴。也不知道阿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金鱼尾巴那么滑的呀。还有班上窗户上贴着的纸花，大红色的漂亮的纸花，总是能被淘气的学生撕坏，虽然经常都是无意的。还有黑板上歪歪扭扭的粉笔画……秦老师每次推开门走进教室，都能被他们气得先是一阵说不出话，继而又忽地发笑了。她和她的同伴们茫茫不知其所以然，也跟着一阵阵地傻笑，看着秦老师解开小金鱼的尾巴，再重新剪出漂亮的纸花贴上。
“吱吱嘎嘎吱吱嘎嘎，
谁调皮绑了小金鱼的尾巴，
谁淘气撕坏了纸花。”
她想得有些入了神，轻声哼唱出这一小段旋律。
谁知道这些句子和旋律都是哪来的呢，小时候呗。“吱吱嘎嘎”或许只是为了念着好听，或许是指老师推开木板门的声音，谁知道呢，反正这一小段曾被她和她的同伴们传唱过，被她记住了，现在想起唱出来了。知道这些就行了。
暗黑与嫣红、落日黄交织成一片。
她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快要走完这一段立交桥了。光线愈发的昏暗，她眯起眼望向远方，才勉强看得见前面好像原本是条街道还是什么，现在荒凉得很，一片被海啸横扫过的狼藉样，也没看见有什么人影。
天要黑了。
女孩心里暗暗想着。
世界末日后的夜晚是什么样子的呢，会不会很吓人？
其实她最讨厌一个人了，诺亚都还带上了他的妻子跟孩子们呢，而且方舟里还有那么多动物陪着诺亚，为什么耶和华不找些人也来陪伴自己？
她总觉得应该是有的，只是自己不小心把他们给搞丢了。
女孩皱着眉看着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的天色。
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自己是迷失在黑天鹅城堡里面的公主，为了找到王子而不停地在施了魔障的城堡里找寻出口一样。哦，自己在说什么，不是王子来找寻公主么？
她心想。
不过也差不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在施了魔障的城堡里找寻出口。
她觉得有些头疼，再近一点的事都不记得。也就小时候那点事固执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天完全黑了，即使女孩觉得自己在世界末日后开始变得无所不能了（她竟然走了那么久都没有进食，而且她只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都没有觉得冷），她还是有些担心自己会怕天黑。于是她大着胆子对着眼前的空城说了一句：“我来找你们了！”
应该是没有回音的，但女孩总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听到。于是她等着回音，等不到，又加大了声音再说一声：“我来找你们了！”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像小时候，他们玩捉迷藏时候的对话。
于是女孩一下子又有了精神。她觉得或许只要走过这条街就可以得到想象中那些笑脸和话语了，于是她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前行着，一点也不怕。
满是期待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漂亮。
这一场世界末日的找寻，谈不得结果，更谈不得欢喜。只是找寻的人十年如一日固执地抱着希望找寻，被找寻的人站在时光彼岸回望，终究不忍离去。
月光下，少女赤着脚。前面好像是一块什么木板被冲散在地上，女孩提起裙边，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听见脚下有细碎的声音。
吱吱嘎嘎……
……
吱吱嘎嘎吱吱嘎嘎，
谁调皮绑了小金鱼的尾巴，
谁淘气撕坏了纸花。
点评
作者把主人公放在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境地：她所在的城市刚刚经历了一场海啸，这给予女孩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有意思的是，女孩并没有急着逃生，而是作着各种幻想和回忆，她想起了和同学们一起赤脚上山玩，想起了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想起了班里养着的金鱼。这大概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打懵了她，但给人很真实的感觉。细腻的文字，突出了女性写作的特色，大概因了这文字，本该让人感觉恐怖的场面，却有了些许温馨。
浙江大学中文系写作教研室主任、副教授陈建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