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向来沉默的他温情地讲述了关于他心爱的女子，故事的结尾那个女孩的名字叫乔娜。我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手一抖，酒撒了一地。微醺的枫并没有注意到我眼里闪过的慌张和不安。“我和她曾经许诺过一起来西藏。可是，四年了，她终究还是没有来。”他的眼里一片荒芜的死寂。我看着他眼里的没落嗫嚅着想要再说些什么。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问：“她还会来吗？”他顿了顿，兀地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不会来了。”我愕然咯住了。一时之间，我想起了乔娜的笑容，想起了与她共度的美好时光。在那短短的几秒里，我的犹豫瞬间烟消云散。我决绝地选择了沉默，生生地侧过头去，忍住了眉宇间最后的一丝不忍。
第二日，枫走的时候目光灰暗。他勉力拍了拍我的肩：“阿古烈，谢谢你。”我僵挺地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这次，我不会再来了。”他苦笑着冲我疲惫地挥了挥手，“再见！”这两个沉重的字眼让我一个激灵怔在原地，寸步难移。那种声音不像是告别更像是诀别让人莫名心堵。我在瑟瑟的寒风里哆哆嗦嗦地裹紧了大衣，呢喃着冬天快要到了……
/（八）
第五个年头的四月又重回草原，这一年我二十五岁。
那个氤氲的夜晚，我和乔娜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寺庙里。夜深人静，只有少数的几个上了年纪的喇嘛还拿着转经筒在寺庙里走动。他们见了我们倒也不意外，只是面带着和善的笑容冲我们点点头。
我与乔娜并肩坐在青石板的台阶上。风吹过带来袅袅的香火味，身后传来阵阵诵经声和着转经筒的声响。“草原真美。”她感叹道，又继续自顾自地说，“可惜我等的那个人，他不会来了。”我默不作声，心里兀地一阵抽紧。她浅笑着掏出那只宝蓝的口琴娴熟地吹起了《夜曲》，悲恸的琴声回荡在寺庙里，像是夜夜缠绕在心尖的梦魇，将我卷入黑暗深处，让我无处可逃。
良久她收了琴，侧过头注视着我说：“阿古烈，你是个好人。”她低下眉眼轻轻地吻在我的额头。我慌乱地躲闪着她的目光。“你喜欢我对吗？”我感到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灼热，磕磕绊绊地回答她，是。她望着我噗嗤笑出声来。我鼓足了勇气：“乔娜，做阿古烈的新娘吧！”乔娜的瞳孔兀地缩紧。良久，她浅笑着说：“阿古烈你真傻。”我憨笑着从容地拉起她的手，她没有躲闪，我的掌心一片温热……
/（九）
六月，乔娜成为了我的新娘。她开始像大多数藏族女人那样穿上了藏服，盘起了发髻，学会了做马奶糕和酥油茶。部落里的女人待她都很友好。我们的日子虽说平平淡淡，但也算幸福美满。每天我放完牧，打完猎回家，她早已备好了饭菜。夜里，我拥着她踏实地入眠，心里的温暖不曾散去……
次年二月，乔娜怀孕了。她的肚子一天天隆了起来。我怀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与敬畏，期盼着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十二月最冷的一天，我的小伊娜出生了。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我将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她用纯真的大眼睛陌生地打量着我。我将脸抵在她的小手上来回摩挲。“伊娜，我是阿帕，你的阿帕。”我的眼里汍澜，我多么期待这个小家伙甜甜地叫我阿帕。
/（十）
转眼间，小伊娜已经快四岁了，早已学会了甜甜地叫我阿帕。她身体里流着的一半是我的血，草原的血。她如同风一样地奔跑，咯咯咯的笑声像极了清脆的风铃飘荡在草原上……
这一年的夏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些。帐篷外我远远地望见了一个多年未见的熟悉身影。他走近了，像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拍了拍我的肩。我审视着这张面孔，终于颤抖着喊了一声：“枫。”伊娜见有陌生人来倒也不胆怯，一溜烟地跑过来，昂起小脑袋打量着枫好奇地问：“阿帕，这个阿吉是谁？”枫先是微微一惊，然后抱起伊娜笑着说：“阿古烈，你都成阿帕了！”我忐忑不安地杵在原地，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这时，乔娜似乎听见了帐篷外的动静，提着奶壶从里面走出来。“阿古烈是谁来了？”伊娜见乔娜出来了，伸着手嚷嚷着：“阿姆抱，阿姆抱！”乔娜缓缓抬起头，那一瞬间她的笑容迅速僵在脸上，变得惶惶不安，手中的奶壶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枫也怔怔地愣在那里，脸上写满了惊愕。良久，他声音低沉地唤了一声：“乔娜。”那一声沉重而又深厚，像是积郁了太久的思念。那漫长的对视里，乔娜泪光莹然的眼里更多的是疮痍。她默不作声地抱过伊娜，又一声不吭地回到帐篷里。枫冲着我尴尬地笑了笑，怅然转身离开。我懊恼地闭上眼睛，心里痛苦万分。
/（十一）
在见过枫之后，我越发地愧疚，千方百计地对乔娜更好。乔娜照旧每天洗衣做饭，除了显得心事重重外，一切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她每天下午都会出去一个多小时，我知道她是去见枫了。莫名的苦涩让我隐隐感到乔娜将永远离开我了。嫉妒、内疚像是堵在心口的巨石，让我异常难受。我想起了阿姆曾经告诫我的话，这是神对我的惩罚。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何时，两鬓已经徒添了银丝。我终究一狠心用力一拽，“崩”的一声连同血肉断裂开来……
/（十二）
我从未见过那个夜里一样明亮的满月，冥茫的草原上像是被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让一切都湮没在一片浮光的世界里，野草翻涌着像是澎湃的海浪堆叠起层层波涛。我趴在桌上，乔娜以为我喝醉了。她轻轻地在我额上留下一个冰凉的吻。她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我一眼，她的眼里分明没有不舍只有歉意。
听见她的脚步声走远了，我缓缓站起身，极度僵硬地挪到帐篷口，木讷地望着她迫不及待地飞奔向枫的身影。我的眼前一片灰蒙蒙，仿佛什么也看不真切，恍惚间似乎有两抹浅淡的影子奔跑在圹垠的草原上，耳旁又响起断续的《夜曲》。
伊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边。她抬起小脸懵然不知地问我：“阿帕，阿姆和阿吉要去哪？”我红着眼睛告诉她：“你阿姆和阿吉在和我们捉迷藏呢！伊娜，我们回去吧。”伊娜兴奋地点点头，拽着我的衣角往里走。我久久地杵在原地，迎面吹来的裹携着格桑花香的夜风咯得我的眼生疼，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止不住地流……
/（十三）
我断断续续地哼着不成调的《夜曲》将伊娜哄睡着，喉头早已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熟睡中的伊娜像极了美丽的乔娜，将来必定是草原最出落的女子。伊娜正甜甜地吮吸着她的拇指，全然不知她的阿姆再也不会回到这片草原了，这里有马奶糕，有酥油茶……唯独没有她来时的风景如画……
命运像是一把没有规律的棱骨，把我的阿姆，我，还有小伊娜紧紧交织在一起。我们身体里同样淌着草原的血，我们是草原的儿女。我的阿帕，枫，乔娜是草原匆匆的过客，他们来自草原外的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天，而草原就是我们的整个世界，整个天……
点评
该作品以一个曲折的爱情悲剧故事，抒发对已“远离的故土”的情感，书写生命的爱与疼，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其情节结构富有戏剧性，但又合乎情理，对人物心理的把握也比较到位；作品中的叙述和描写，朴素而又真实，有一种感人的力量，如第三节中的第二段描写，出自艺术想象，但每一个字都带有真实的力量，第六节中的爱情描写，则充满了动人的诗意。不足之处是结尾显得空泛了一些，未能道出大草原的深沉和含蓄。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家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