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四边燃起鲜亮的、黄昏前的美色;天空绯红,树叶被一阵轻风吹动,闪耀出变化万千的色彩;远方的湖水漾出火一般的金红色;一座座红红的小塔小亭,散布在花园四处,在暗绿色树荫的映衬下,分外显眼。“再见啦,察里津诺,我们永远忘不掉今天的出游!”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轻声自语。然而,恰在这一瞬间,似乎要证实她最后的这句话,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是一件确实不那么容易忘却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向察里津诺发出的告别辞尚未说完,忽然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丛高大的丁香树后,传来一阵混乱的喝叫声、哄笑声和呼喊声,一大群衣衫不整的汉子,就是那些歌曲爱好家们,给卓娅热烈喝过彩的那伙人,向小路上一拥而来。这群歌曲爱好家先生们看来都已经酩酊大醉。看见几位女士,他们停住了脚步;但是其中一个大块头,他脖子像公牛般粗,两只血红的牛眼睛,却离开了他的伙伴,他笨拙地鞠一个躬,边走边摇晃,走到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面前,她此时已经吓得呆立不动了。
“绷褥儿,马大母,”他哑着嗓子说,“您好吗?”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身子向后一仰。
“你们干啥子,”这个庞然大物用粗鄙的俄国语说下去,“不肯唱一个bis?我们一伙子可是喊了bis,还喊了‘好呀’,‘再来一个’的!”
“对啊,对啊,干啥子啊?”那一伙人中发出了喊声。
英沙罗夫正要一步跨上去,而舒宾止住了他,自己用身子挡住安娜·华西里耶芙娜。
“对不起,”他说,“可敬的素昧平生的先生,请允许我为你们的行为向你们表示真诚的惊讶,您,依我所见,是属于高加索种族的萨克逊分支;因此,我们应该设想你们也懂得社交礼仪,可是您却跟一位不曾为您介绍过的夫人说起话来。请您相信,换个时候,我会特别高兴跟您结交,因为我注意到您身上有如此异常发达的肌肉,biceps,triceps和deltodeus,这,身为雕塑家的我能找到您这个模特儿,我将视为万幸;可是这一回,请别来打扰我们。”
这位“可敬的素昧平生的先生”听完舒宾的一席演说,把脑袋轻蔑地一歪,一只手插在裤腰上。
“俺根本不懂您都说些个啥,”他终于开口说话,“您或许以为,我是个修皮鞋的,要不就是个钟表匠?嘿!我是个军官,我是个当官儿的呀,当官儿的。”
“对此我毫不怀疑。”舒宾刚要说下去……
“俺要说的是,”素昧平生者用他强壮的手臂把舒宾推向一边,好像从路上丢开一根树枝子,他继续说,“俺说的是:俺们叫了bis的,你们干啥子不唱个bis?我这码子,这会子就走,只要是,叫这位伏列伊林,不是这位马大母,不是,这个的不要,要这个,或者是这个(他指着叶琳娜和卓娅),给俺来einen kuss,像俺们德国话说的,就是个亲嘴儿,对!咋的,这没啥子呀!”
“没啥子呀,一个吻,这没啥子呀!”一伙人又喊叫起来。
“In!der Sakramenter!”——一个已经烂醉如泥的德国人,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样说道。
卓娅一把抓住英沙罗夫的手臂,但是他挣脱她,径直地站在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无赖汉面前。
“请您滚开!”他低声地但却断然地对他说道。
德国人笨拙地哈哈大笑。
“啥子个滚开?俺就喜欢这个!俺咋的就不能也来散散步子?咋的个滚开?干啥子滚开?”
“因为您竟敢打扰一位太太,”英沙罗夫说道,忽然间他脸色发白了,“只为你喝醉了酒。”
“咋的?我喝醉了酒?你听见吗?Hren Sie das,Herr Provisor?我是个军官,可他胆敢……现在我要求Satisfaction!
Einen Kuss Will ich!”
“假如您再向前迈一步。”英沙罗夫开始说。
“喏,那又咋的?”
“我就把您掷进水里去。”
“掷进水里去?Herr je!就这个?喏,俺们来瞧瞧,这倒有趣儿,怎么个掷进水里去……”
军官先生抬起他的双手走向前来,但是忽然发生了一桩异乎寻常的事:只听他吱喳一叫,他整个庞大的躯体晃了一晃,便离地而起了,他两只脚在空中踢腾,没等女士们喊出声来,没等那个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位军官先生那重重的一大块身体,便随着扑通一声在湖中溅起的大片水花,消失在打着旋涡的湖水里了。
“哎呀!”女士们齐声尖叫。
“Mein Gott!”另一边传来这样的声音。
过了一分钟……一个圆圆的、披满湿头发的脑袋从水里伸出来;嘴里还吐着泡沫呢,那只脑袋——只见他两只手在那只脑袋上的嘴唇边痉挛地乱扯乱抓……
“他要淹死啦,救救他,救救他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对英沙罗夫叫喊着,英沙罗夫则立在岸边,叉开两腿,深深地喘气。
“他会游上来的,”他说,脸上是一副轻蔑而且毫不留情的淡漠表情,“我们走吧,”他挽起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手臂,又说一句,“走吧,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啊……啊……喔……喔……”这时那个倒霉的德国人正在号哭,他刚刚抓住岸边的一株芦苇。
大家都跟在英沙罗夫身后向前走,人人都要从那“一伙人”
的面前经过。然而,失去了他们的头目以后,这群浪荡子也就变乖了,他们一句话也没开口说,只有一个,他们中顶勇敢的一个,晃着个脑袋,嘟囔着:“嘿,这个,可是……天知道……往后……”而另一个甚至还脱下帽子来。英沙罗夫让他们觉得非常之可怕,这也不无道理,他面容上正是现出一种凶狠的、一种令人感到危险的表情。德国人奔过去把他们的伙伴拖上岸来,那家伙,刚一脚踩着地,便眼泪汪汪地咒骂起来,冲着那帮“俄国强盗们”喊叫着,说他要去告状,说他要去见冯·基赛利兹伯爵大人本人……
但是“俄国强盗们”并不理睬他的叫喊,他们尽可能地向城堡走去。在花园里走着时,他们全都默不出声,只有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轻轻“哎呀”了两声。他们走近马车了,站住了,这时,他们迸发出了一阵无可抑止、经久不息的大笑声,好像是荷马笔下那群神人的笑声。第一个尖声尖气像疯了一样发出笑声的是舒宾,接着别尔森涅夫便敲鼓似的轰轰地大笑起来,卓娅在一旁笑得像撒下一盘细小的珍珠,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也忽地放声大笑,甚至叶琳娜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到最后连英沙罗夫也抵挡不住了。然而笑得最响、笑得最久、笑得最厉害的是乌瓦尔·伊凡诺维奇。他哈哈、哈哈……直笑得腰痛,笑得打喷嚏,笑得接不上气来。他稍停一停,才透过眼泪说:“我……以为……怎么扑通一下子?……可这……他就……头朝下……”而随着他最后一个颤悠悠硬吐出来的词儿,一阵重新发作的哈哈大笑又使他全身震颤。卓娅的话又激起他更大的笑声。“我,听我说呀,瞧见的,两腿朝天呀……”“对,对,”乌瓦尔·伊凡诺维奇马上接着说,“两条腿,两条腿……那边就扑通一下!他可就仰面朝天啦!……”“他怎么做到的啊,那个德国佬比他大三倍呀!”卓娅问道。“这我来告诉您,”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擦一擦眼睛回答说,“我看见的呀:一只手抓住他的腰,拎起一只腿,这就扑通!我听见的呀:这是什么!……可他就,仰面朝天啦……”
马车已经启动了很久,察里津诺的城堡已经从眼前隐没,而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还是没法子平静下来,舒宾又跟他一齐坐一辆马车,终于又开始奚落他了。
而英沙罗夫却感到惭愧。他坐在马车里,和叶琳娜面对着面(别尔森涅夫坐在驾车人的座位上),他沉默着,她也沉默着。他在想:她会责怪他的吧。但是她并没有责怪他。刚开始时,她感到非常恐慌;后来,后来他的面容令她非常地吃惊;再后来,她不停地思索着。她不完全明白自己在思索些什么。她在这一天里所体验过的感情如今都已消逝,这一点她意识到了;然而这些感情已被另外一个什么东西所取代,这到底是个什么,她暂且还不明白。快乐的出游,拖得太久了;黄昏已不知不觉间转为夜晚。马车迅速奔驰,时而沿着已熟的麦田,空气郁闷而芬芳,一阵粮食的清香;时而沿着宽阔的草地,它突然袭来的清新如轻波般扑打着面颊。天空四周仿佛烟气蒸腾。终于,浮出一轮朦胧的、昏红的月亮。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在打盹;卓娅把头伸出窗外在观望道路,叶琳娜终于想到,她有一个多钟点没跟英沙罗夫讲话了。她向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马上快活地回答了她。夜空中开始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响,仿佛远处有成千上万人在说话,莫斯科向他们迎面奔来。前方已闪现出灯火,灯火愈来愈多了,终于,车轮下响起了辚辚的石块声。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醒来了。马车里大家都在说话,尽管谁也听不清谁说些什么。石砌的路面在两轮马车和三十二只马蹄下猛烈地震响。从莫斯科到昆卓沃这段路程显得又长又闷人。全都在睡觉,或者默不出声,把脑袋贴在各个角落里。只有叶琳娜一个人没合上眼睛,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英沙罗夫昏暗中的身影。舒宾心中袭来一阵哀愁。轻风吹拂着他的眼睛,令他气恼;他把头缩在外衣领子里,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安然无忧地发出鼾声,身子左右摇晃着。马车终于停住了。两个仆人把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扶下马车。她简直要累垮了,跟同伴们告别的时候,她向他们宣称,说她已半死不活。他们向她表示着感谢,而她只能反复地说“半死不活啦”。叶琳娜(第一次)握了英沙罗夫的手,她很久没有宽衣入寝,只坐在窗前;而舒宾在别尔森涅夫正要离去时,却找到时间悄悄对他说:“唉,怎么不是个英雄?能把喝醉酒的德国人抛到水里去呢!”
“可你就连这个也做不到呀。”别尔森涅夫顶了他一句,便跟英沙罗夫一同回家了。
当两位朋友回到住室里,天空已出现朝霞,太阳尚未升起,但已漫起黎明的寒气,灰色的露珠覆盖在草叶上,早起的云雀高声地、在半明半暗无垠无际的天空中银铃般歌唱,那天空中,仿佛有一只孤独的眼睛,一颗巨大的最后的晨星正环视着人间。
十六
叶琳娜在认识英沙罗夫后不久,便开始写起日记了(这是第五次或是第六次)。这里有她日记中的一些片断:六月……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给我带来一些书,可是我没法读。给他承认吧——不好意思,把书还回去,撒个谎,就说读过了——不愿意。我觉得,这会伤他的心的。他处处留意我。他,好像是,对我很依恋。一个很好的人,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我想要什么?为什么我心头这么沉重,这么困倦?为什么我望着飞去的鸟儿也羡慕?我好像希望跟它们一齐飞,飞——飞哪儿?不知道,只是要飞得远远的,离这儿远远的。这种愿望罪过吗?我在这儿有母亲,父亲,家庭。难道我不爱他们?是的,我是没有像我想要爱他们地那样爱他们。我很怕说出这句话,但这是真的。也许,我是个大罪人;也许,我是因为这个才这么忧愁,因为这个才得不到平静。不知谁的一只手放在我身上,压迫着我。好像我是坐在牢房里,眼看着四边墙就要塌下来压在我身上。为什么别人没有这样的感觉?假如我对自己的亲人冷冰冰的,那我会去爱谁呢?显然,爸是对的:他骂我只爱狗呀猫呀的。应该想想这件事。我很少祈祷,应该祈祷……啊,好像,我是会爱的呀!
……我在英沙罗夫先生面前还仍然怯懦得很。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也已不是那么年轻无知了,而他又是那么的平易、善良。有时候他面色非常严肃。他一定是顾不得想到我们。我感觉到这个,所以我好像不好意思占用他的时间。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他就完全不同了。我跟他可以扯上一整天。而他跟我也是只谈英沙罗夫。谈了些多么可怕的细节啊!昨天后半夜,我梦见他手握一柄匕首。好像他在对我说:“我要杀死你,也杀死自己。”多么荒唐!
……噢,若是有谁能对我说:这就是你应该去做的!那就好了。存好心——这还不够!做好事……对,这才是人生的主要之点。可是怎样去做好事呢?噢,若是我能把握住我自己,那就好了!我不懂,为什么我如此地常常想起英沙罗夫先生。他来到我家,坐下,仔细听我说话,他自己一点儿也不费神、不操心,我眼睛望着他,心里就高兴——如此而已。等他走了,我老是回想他说过的话,抱怨自己,甚至于还心情激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法语讲得不好,却也不为此羞惭——这我喜欢。)可是,我心里总是会想到一些新的面孔。跟他谈着话,我忽然想起了我们这儿卖小吃的店老板华西里,是他把一个断了腿的老人从失火的茅草屋里拖出来,而自己差点没被烧死。爸爸称他好汉,妈妈给了他五个卢布,我那时只想去跪在他面前。他的面孔也是朴实的,甚至有点蠢相。他后来也变成一个酒鬼了。
……今天我拿一个半戈比的铜板给了一个叫花子,她对我说:你干吗这么忧愁呀?我没有想到我的面容是忧愁的。我想,这是因为,我独自一个人,老是独自一个人,善也罢,恶也罢。没人可以让我向他伸出我的手。向我走过来的人,是我所不需要的;而我所想要的人……他却打我身边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