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老爷,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的父亲德米特里·别斯托夫,一个端正持重、安静寡言的人,一次在打谷场上看见她,跟她说了两句话,便热烈地爱上了她。她没多久就守了寡;别斯托夫虽是个有妻室的人,还是把她带回家里,给她穿戴得像老爷家的人一样。阿加菲娅马上便习惯了她的新地位,好像她这辈子就没过过别样的日子似的。她变白了、发福了;她细纱衣袖里的手臂变得像生意人家的女人那样“好似精白面粉捏出来的”;桌子上成天摆着茶炊;除了丝绸天鹅绒,她别的什么也不愿穿,睡的是羽毛床垫子。这样舒服的日子过了五年,可是德米特里·别斯托夫一命呜呼了;他的未亡人是个好心肠的太太,念及亡夫的一段情分,不想对自己的敌手不仁不义,再说阿加菲娅在她面前也从来不曾得意忘形过;就这样,她还是把她嫁给了一个管牲口的,打发她到一个自己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三年过去。一次,正当酷暑,太太来到自家的牲口院。阿加菲娅拿出多么好吃的冰奶酪款待她,自己表现得多么谦卑恭敬,而且穿戴整齐,乐天知命,心满意足,于是太太宣布宽恕她,准许她回宅子里走动;六个月后,跟她简直难舍难分了,便叫她管理钱财,又把所有产业上的事都交托给她。阿加菲娅重又当权,身子又发福了,人又变白了;太太对她是言听计从。这样又过了五年。阿加菲娅再次倒霉了。她把她丈夫从牲口院弄出来,在家里当仆人,这男人开始酗酒,家里老是见不到他,结果是偷了主人家六把银调羹,拿去藏在——事也凑巧——老婆的箱子里。事情暴露了。他又被送回牲口院,阿加菲娅丢了位子;不过没把她赶出家门,不当管家,去做一个裁缝,还吩咐她只许戴头巾,不许戴包头发的帽子。大家都非常惊讶,阿加菲娅竟能逆来顺受地忍下了这场致命的打击。这时她已经三十岁,生下的孩子全死光了,丈夫这以后也没再活多久。她已经到了应该醒悟的时候:她确实醒悟了。她变得非常沉默、非常虔诚,一次早祷和午祷都不错过,把自己所有的好衣裳都分送了别人。她安静、恭顺、稳重地过了十五年,跟谁也没拌过嘴,对谁都谦让在先。有谁对她说了粗话——她只是鞠躬行礼,感谢教训。太太早就原谅了她,解除了对她的处分,还从自己头上摘下包发帽来送给她;但是她自己不肯除掉头巾,而且仍然穿暗色的衣裳;太太故世后,她变得更加静默,更加卑下,要一个俄国人怕你爱你都容易,而要他敬重你那就难了:俄国人是不会一下子就敬重谁,也不会随便谁都敬重的。家里每个人都敬重阿加菲娅;从前的罪过谁也不记得了,仿佛这些事都已随老主人埋进坟墓。
卡里金做了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的丈夫以后,想要把家务托付给阿加菲娅;但是她“有错在前”,拒绝承担。他对她大声喝责;她低低一鞠躬,转身退去。卡里金这个聪明人善知人心;他也明白阿加菲娅的心意,并且没有忘记她。搬进城住以后,他取得她的同意,让她做了丽莎的保姆,那时丽莎刚满五岁。
丽莎起初害怕这位新保姆严肃认真的面容;然而她很快便习惯了她,并且强烈地喜爱她。她本身就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孩子:她的相貌和卡里金那轮廓分明的端正的面容有些相像;只是眼睛不像父亲;目光中透着沉静的专注和善良,这在孩子身上是少见的。她不喜欢玩洋娃娃,从不大声发笑或是笑个没完,总是规规矩矩的。她并不经常沉思冥想,但是一这样做便总是不无缘由的;通常她都是先沉默一会儿,然后便开始向某个年纪大的人发问,表明她又得到了什么新的印象,正在脑子里加以思考。她咿呀学语的时间很短,四岁时话便说得完全清楚了。父亲她怕;对母亲的感情难以说明——她并不怕她,也对她并不亲热;不过她对阿加菲娅也不显得亲热,虽然她只爱她一个人。阿加菲娅跟她形影不离。看见她俩在一起的样子你真会感到奇怪。往往是,阿加菲娅穿一身黑,头上蒙块深色的头巾,面庞消瘦,蜡一般透明,但是仍然很漂亮,富有表情,她直直地坐着,织一只袜子;她脚边一把小椅子上坐着丽莎,也在做一件什么活计,或是郑重地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听阿加菲娅给她讲故事;但是阿加菲娅不是讲童话故事给她听:她用均匀、平稳的声音给她讲圣母的事迹,隐士、侍奉上帝的人、受苦的女圣徒们的事迹;她告诉丽莎,那些圣人怎样在沙漠里生活,怎样获救,怎样忍饥受困——这些人不怕沙皇,他们信奉的是基督;天上的小鸟儿怎样给他们带食物来,野兽怎样听他们的话;在他们流过血的地方鲜花怎样开放。“是桂竹香吗?”——有一次丽莎问道,她是非常喜爱鲜花的……阿加菲娅跟丽莎讲话时,态度庄重而恭顺,好像她自己感到,如此崇高神圣的话,不该由她嘴里说出来。丽莎倾听着她的话——于是,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上帝的形象,便以一种甜美的力量注入了她的灵魂,让她的心中充满了纯洁、虔诚的畏惧,而基督就这样好像变得跟她非常熟悉、非常接近,简直像家里的亲人似的;阿加菲娅也教会她怎样祈祷。有时她天一亮便把丽莎喊醒,匆匆给她穿好衣裳,悄悄把她带去做晨祷;丽莎踮起脚跟随她走,大气也不敢出;早晨天气很冷,晨光半明半暗,教堂里清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这样突然离家,又悄悄返回,再钻进被窝里,真是神秘极了——这些事好像是不许做的,是奇怪的、神圣的,所有这些融汇在一起,让这个小姑娘震撼,直透入她心灵的最深处。阿加菲娅从不责怪任何人,也从没为淘气的事骂过丽莎一句。她若是对什么不满意了,就只是沉默不语;而丽莎也懂得她为什么沉默;每当阿加菲娅对别人——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也好,卡里金本人也好——有所不满的时候,她凭孩子的灵敏的洞察力也非常明白是为了什么。阿加菲娅照料丽莎有三年多一点时间;老姑娘莫洛小姐接替了她;但是,这个轻浮的法国女人凭她冷漠的态度和“Tout ca cest des betises”这句大喊大叫的话,并不能从丽莎心中把她亲爱的保姆挤走:阿加菲娅播下的种子已经在丽莎心中深深扎根。而且阿加菲娅虽说不再照看丽莎了,却还留在家中,时常跟自己养大的孩子见面,孩子也仍像原先一样地信任她。
可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搬进卡里金家住以后,阿加菲娅和她却不能相处。这位急躁任性的老太太不喜欢从前这个“穿方格呢裙子的乡下女人”那副刻板的、自视甚高的神气。
阿加菲娅出发去朝圣,去了就没有回来。有些不确实的传闻,说她进了一家分裂教派的隐修院。然而她在丽莎心灵中留下的痕迹并没有磨灭。她仍像从前一样,去做一次祷告就像过一次节,祈祷时总是怀着某种极力克制的羞怯的激情,好像在享受着什么。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对她这种激情暗中很是惊奇,就连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她虽然什么事情上都没限制过丽莎,却也要设法抑制她的热忱,不许她叩过多的响头:她说,这不是贵族气派。丽莎书读得很好,就是说,她很用功;上帝并没有赋予她特别出众的才能和很大的智慧;她若是不花力气就什么也学不到手。她钢琴弹得很好;然而只有勒穆一个人知道为此她付出过多少代价。她书读得并不算多;她没有所谓“自己的话语”,但是却有自己的思想,并且走着自己的路。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的父亲也是个从不问别人他该做什么的人。她就这样长大起来——安静地、从容不迫地长大起来,就这样长到十九岁的年纪。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有多么可爱。
她的一举一动中都表现出一种不由自主、略显拘谨的优雅神态;她嗓音里含着一种银子般的纯朴无邪的青春的声响,一丝轻微的快感便会在她的唇边唤起富有魅力的微笑,在她明亮的眼中添加上深情的光彩和某种隐秘的爱意。她全身浸透着责任感,生怕委屈了任何一个人,她怀着一颗温和善良的心去爱所有的人,对谁也不过分;她唯独对上帝爱得热烈、羞怯、温情。拉夫列茨基是第一个打破她宁静的内心生活的人。
丽莎就是这样的一个姑娘。
三十六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拉夫列茨基往卡里金家走去。他在路上遇见了潘申,是骑马从他身边奔过的,帽子低低地压在眉毛上。在卡里金家,拉夫列茨基不被接待——自从他认识这家人,这还是头一次。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在躺着休息”——仆人这样向他报告;“她老人家”头痛。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和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不在家。拉夫列茨基在花园四周走了走,模糊地希望或许能遇见丽莎,但是谁也没看见。两小时后他回来,得到的还是那个回答,并且那个仆人还好像对他侧目而视。拉夫列茨基觉得,同一天三次来访似乎不大得体——他便决定去瓦西列夫斯科耶一趟,他在那儿本来就有事要办。一路上他构想了各种计划,一个比一个更美;但是到达姑妈的小村庄时,忧愁却涌上心头;他跟安东聊起来,可这老头儿好像故意如此,满脑子尽是些不开心的事。他对拉夫列茨基说,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临死前曾经自己啃自己的手——停了一会儿又叹一口气说:“无论谁,东家老爷啊,都得自己吃自己的肉。”天色已经很晚了,拉夫列茨基才起身回城里来。昨夜的音响犹在耳际,丽莎的形象极其柔顺而清晰地呈现在他的心灵中;一想起她爱他,他便情不自禁、柔肠满怀——到达他城内小小的寓所时,他的心情是宁静的,觉得自己很幸福。
一踏进前厅,他便闻到一股他很讨厌的广藿香气味,让他非常惊异;那里还放着一些高大的衣箱和几只小旅行箱。他觉得向他迎面奔来的侍仆面孔有些奇怪。对这些印象他没多作考虑,一步跨进了客厅……一位身穿皱褶镶边黑绸连衫裙的女士从沙发上迎着他站起来,举起细麻布手绢半遮住苍白的脸,几步走上前来,低垂下精心梳理、香气扑鼻的头——便跪倒在他的脚下……这时他才认出:这位女士是他的妻子。
他呼吸都停止了……他身子贴住墙站着。
“特奥托尔!别把我赶走啊!”她用法语说,她的声音像刀子似的割着他的心。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然而这时他也不由得注意到,她不只是头上有了几茎白发,而且人也发胖了。
“特奥托尔!”她继续说,偶尔抬一抬眼睛,还小心翼翼地扭着自己美得惊人的、指甲又红又亮的手指头,“特奥托尔,我在您面前是有罪的,罪孽深重——我再说一遍,我是一个罪人;可是请您听我把话说完;悔恨折磨着我的心,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自己了,我再也不能忍受我的处境了;我多少次想回到您身边来,可是我怕您发火;我下决心跟从前一刀两断……
puis,jaietesi malade,我病成这个样子,”她用手摸了摸前额和面颊,又说,“我利用到处传扬的说我死了的流言,抛弃了从前的一切;我日夜不停地赶到这里来;我犹豫了好久,敢不敢来接受您的审判,您就是我的法官——paraitre devant vous,mon juge;可是我最后下了决心,因为我记得您的心从来都是好的,我决心来找您;我打听到您在莫斯科的地址。请您相信我的话,”她继续说下去,一边悄悄地从地上站起来,坐在一把椅子上,只搭着一点儿椅子边,“我常常想到死,我或许能找到足够的勇气来自己夺去自己的生命——唉,生命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忍受不住的负担了!——可是一想到我的女儿,我的阿达奇卡,我就做不下去了;她就在这儿,她在隔壁房间里睡觉,可怜的孩子啊!她累啦——您就会看见她的:至少她在您面前没有犯罪吧,而我是多么不幸,多么不幸啊!”拉夫列茨基太太大声地喊着,流下几滴眼泪来。
拉夫列茨基终于清醒过来;他离开身后的墙壁,向房门口走去。
“您要走吗?”他妻子绝望地说,“噢,这是残酷的啊!——
一句话也不对我说,连一声责骂也没有……您这种轻蔑会要我的命的,这太可怕啦!”
拉夫列茨基站住了。
“您想听我说什么话呢?”他声音低哑地说。
“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她机灵地马上接着说,“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提任何要求;我不是没有头脑的人,请您相信我;我不希望,也不敢希望得到您的宽恕,我只斗胆请求您吩咐我该做什么,去哪儿住下。我像奴隶一样听从您的吩咐,不管您怎样吩咐我。”
“我不会对您有任何吩咐的,”拉夫列茨基仍用那样的声音反驳说,“您知道——我们之间一切全了结了……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更是了结了。您高兴住哪儿住哪儿;要是您嫌每年给您的钱少了……”
“哎呀,别说这么可怕的话啦,”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打断他,“您就饶了我吧,哪怕是……哪怕是为了这个小天使呢……”于是,说完这句话,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冲进另一间屋里,又立刻回来,手上抱了个穿戴华丽的小女孩。大卷大卷的淡褐色头发垂到她漂亮的小红脸蛋上,垂到她又大又黑的没睡醒的眼睛上;她微微笑着,灯光下眯缝着眼睛,胖胖的小手儿紧紧钩住母亲的头颈。
“阿达,vois,cest ton pepe,”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说着把她眼睛上的鬈发撩开,深深地吻一吻她,“prie le avec moi。”
“Cest ca,papa。”小女孩口齿不清地咿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