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走在街上几次看见龙爪槐,眼前又莫名其妙地一次次浮现出曲柳的身影。
曲柳是柳树的一种,从小长得通身弯弯曲曲,又被形象地叫做弯弯柳。
弯弯柳不像其他柳树那样长得很快。同样从地里钻出的小苗,经过十来年时间,一棵普通的柳树就可以长成檩条甚至做大梁用了。而曲柳却只有锹把粗细,但仍是惹人喜爱,就因为它的弯曲。从树干到枝蔓都是那个样子,姿态像披着长长卷发的少女,亭亭玉立又姿态万千。
10岁时还没有上学,母亲冒险带我从多草少树的鄂尔多斯台地迁回出生地银川平原。家庭和历史的原因不敢回到市里,便在农村找了一处临近小学的地方呆了下来。
平原上的绿洲和台地上的草原是不同的风光,旖旎与粗犷,大不相同。那时光肩星天牛还没入侵,银川平原树林很多,春夏秋三季草木葳蕤,生机盎然。曲柳便是自生自长的一种,袅袅娜娜在河岸渠堤田垄上随处可见。
曲柳也有长得粗壮的,尤其房前屋后更是常见。倒不是它们多得了养分和阳光,而是人为地被编织在了一起。曲柳在幼苗时,身体就很柔软,又通体有规则地弯曲,便给了人一种联想:把相近的树苗扯到一块儿,再把弯曲嵌合在一起,不就变成一棵多根一体树了吗?这样做的事竟是成功的。在一尺长左右或更小,相距的两根或三根被巧妙地扣套在一起,再用细绳或马莲草捆扎结实,经过一个生长期,它们就亲密无间地挨挤到一起了,再过几年就完全变成一体了,只外表剩下一点粗粗的痕迹,还依稀看出它们来自不同的根系。若干年后,竟也能长到碗口粗细,但在根系上却永远是分开的。
这样的合体树却常有悲剧发生。头一二年还活得好好的,现在其中的一棵死去了,于是在黄绿的树身上出现了褐黄的部分,再经过几年,这部分因为枯萎被挤出了树身,成为疤痕。也有被包含吞没的情况,那部分残躯被永远挤压在其中了。
更大的悲剧在于未来。
这样的树长大之后也被认为已经成才,和柳、杨、槐、桑一样被伐倒,期望做栋梁,或改锯成板条之类做家具用,但合成的曲柳却什么也做不了,它干枯之后便随水分的蒸发显露本来面目。它们同身不同心,于是要求分身,连檩梁也不能充任更遑论锯成板、条了。
美丽的小曲柳在1980年代前后的银川平原随处可见,而房前屋后上演的这一出出捆绑事件也随处可见。我不明白,人们明知这样做的后果是失败,却为什么仍然要不断地重复。1980年代中期,有一种叫做光肩星天牛的外来虫子,顽强凶狠地肆虐银川平原,二三年光景,树木千疮百孔,尤以柳、杨为悲惨,于是平原上斧锯声声,为彻底剿灭害虫,大量伐木被集中焚烧,那时随处可见冲天火光,在火光中,曲柳便和许多树木一样,成了平原曾经美丽的记忆。而平原呢,也一度变成了平平的原。
莺飞草长、春荣秋枯的绿原,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淡去。
20年之后,移居到宁绍平原。江南景色一点点地唤醒了我对银川平原过去的许多记忆。
眼前的龙爪槐,在银川的街头也很常见,它也是人工的结果。园艺师介绍的工艺是这样的:削去正在茁壮成长的正常槐树头,将人工扭曲过的槐树头偏向嫁接,于是它不再向上生长,而是与地面平行生长,原来自己生长的方向被阻断后,整树的生长也明显放缓,于是就成了美丽的街景。龙爪槐活着的价值就在于让人观赏。
在食物链中,植物处于底层。没人知道,也没人征询过被扭曲、改造的感受,只能从结果看出它们的反应。
有一天,在宁波动物园,听到阵阵虎吼声。心中有些诧异。动物园中的老虎,几乎是不出声的。我曾在沈阳的动物园待过一整天的时间,那里的老虎是在大场地里露天放养的,看见过它们追逐活物,四处奔跑,但没听见一声吼叫。
循声过去,一只健硕大虎被围在10平方米左右笼中,中央拼置一大木台,虎拘其上,项上有铁链,铁链通向木台下拴牢,木台上铁链只露出约20厘米,大虎的后肢挺直,前肢却不能,只得俯首爬着。它不断在台上滚来滚去。入了囚牢又被铁链拴牢,连正常的站立都不能,于是发出阵阵吼声。不知老虎会不会哭,要会,那该就是哭声。虎旁有两人,一边晃动手中写有“与虎照相,每人X元”的牌子,一边呵斥老虎噤声。
老虎属于食物链的中端。在居于上层的人的眼中,大概无异于曲柳和槐树。
把眼光从自然界收回,打量我们自己,我看见了过去的束腰、裹足,眼前还有一个背影,那是一个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在为我们的教育作无声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