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嘛,不论是上山下沟干活还是在家纺织、喂养牲畜干家务都有分工,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干地里活儿的男劳力由顺达领导,女劳力,如顺达媳妇桂兰、四儿媳步巧、顺达妹改仙由顺达娘郭玉芝负责安排家庭副业生产。三个月开一次家庭会,每个人对自己和别人的表现进行检查与检讨,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按照农事节令安排生产并落实到个人头上。比如春季生产施肥、播种等等都给每个人有明确具体任务。这时强壮的女劳力都走出家门参加春耕春播。由于全家男女老少总动员,往往要超额完成各项任务。比如原积新肥三百担的计划便突破五百担;原计划每人植树两棵,全家八口人应为十六棵,结果呢,共植树二百五十一棵,顺达本人是植树迷,哪能满足全家植树十六棵呢?
当然家庭也会有些矛盾的。比如顺达娘为响应上级号召开展纺织运动而收了十一个妇女为徒弟,教她们纺花织布,成天在别人家当师傅,指导培训纺织能手。这自然影响了做家务,家里做饭、喂养牲口的事全落在桂兰身上。桂兰是强劳力,如今忙里忙外,很累人的。偏偏这时候顺达的鞋子破了,向桂兰要鞋子。桂兰说:
“我天明忙到天黑,哪有时间做针线活儿?”顺达也通情达理,便向娘要鞋子穿。他娘说:“这些天真没时间。”李顺达一家她给顺达出了个新鲜主意:“要不,你去买鞋子穿吧。”顺达一听不准备接受这意见。庄稼汉穿买来的鞋哪符合勤俭原则!就这么穿双破鞋子对付算了。
后来在家庭会上各自做了自我批评。首先是顺达娘郭玉芝检讨说她只顾忙培训纺织的事,把家务活都留给媳妇们不妥当,顺达也检讨自己只忙外面的活儿,家务事管的太少。三媳妇柳英也给顺达提了意见。桂兰身子壮,力气大,里外都离不了她,因活儿太多,有时便发脾气,经过家庭会互相帮助,便心平气和了。八口之家和和美美过着日子。媳妇们说:“家庭会就是好,若是旧式家庭出了纠纷,愈缠愈紧,没法收场,只有分家再分家。”顺达娘、桂兰体贴顺达为大伙儿操心,又经常外出开会,应该多给他一些关照才是。桂兰是个强劳力,地里的活儿与男人一样抡镢头、刨石头、挑担子,回到家里又喂牲口、铡饲草,还和娘一起做饭,忙得像走马灯似的。顺达和娘都看在眼里,桂兰很久没有回娘家看望老人,想抽时间又怕耽误了营生,给娘和顺达增加了负担。郭玉芝和顺达商量后,对桂兰说:“你收拾一下回老家看看老人去吧,这长时间不回回娘家咋行啊!活儿再忙也不能误了看望娘家人!”顺达在一旁帮腔:“把西沟的花椒、酸枣、秋果子带上些!”桂兰心里热乎乎的。顺达平日不会应酬,这会儿却关心媳妇回娘家的事,让桂兰十分感动。他晓得顺达又要上区里开会了,早早为他备好了干粮。
按照边区党委和边区抗日民主政府的指示:县下设若干区,由区直接领导每一个村,并公开了党的县委区委机关主要领导人。这样更有利于加强党的领导,密切党和政府与人民群众的关系,县委区委书记随时都有可能坐在农家炕头上。每当这时,桂兰和娘都会热情招待。那时基层的党员身份还没有公开,桂兰并不知道李顺达就是共产党员。区委的小通讯员送来通知,让李顺达到区委去开会。
他背上桂兰给准备的干粮,就上路了。
参加开会的人都是各村的党支部书记,彼此全相识,过去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共产党员,却不了解别人的身份。这是当年的纪律。李顺达坐在叫做区委礼堂的一孔窑洞内的木凳上,像一座小铁塔似的。他昂着头、瞪着眼,全神贯注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句话。区委书记在会上讲话,从整个晋冀鲁豫边区严峻的反扫荡斗争,极其艰难的生产、经济情况,讲到平顺县的灾荒,最后号召大家带头发扬合作互助精神,把农民“组织起来”进行“生产自救”。他说:“同志们,‘组织起来,生产自救’就是把一家一户分散的农民组织在一起,成立互助组,互相帮助,共同克服困难,比一家一户单枪匹马强得多……”李顺达听着不住点头。顿时他的心里就像“嚓”地点起了一盏灯,亮堂堂的,多日来布满心中的阴霾,烟消云散。
顺达想:组织起来搞互助,这是一件大事情。自古以来,庄稼人都是单个儿做活,如今抗日民主政府号召俺们组织起来,这是引导农民走一条新路哩!
开完会,天已经黑了。区上的同志留顺达住一宿,他不肯。哪能住一宿,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他转身一阵风似的往回走,想尽快向西沟的群众传达这一重要指示。
李顺达大步赶路,思想也不闲着,他一户一户分析西沟的二十户人家,政治上全没问题,坚决拥护共产党和抗日民主政府,可是各家的经济状况、男女劳力不同,思想认识、分辨能力各异,为人处事、生活习惯差别也大。俗话说,百人百姓,不能像杂合面那样揉到一起,得花些时间哩。走惯了的老路,虽然坑坑洼洼,可是知道哪儿该躲,哪儿该避,闭着眼睛也能跌跌撞撞往前走,走一条新路可就难多了。想到这里,他在区委礼堂的那股热情劲变得冷静了,只感到时间和任务更加紧迫。
回到西沟时,月亮已经老高,他估计有些人还没有睡,想把他们叫到一起先聊聊,便走进宋金山的院子,轻轻敲了两下窗户。他说:
“我去区里开会了,刚回来。”不用再说别的,宋金山在屋里说一声:“好,我就来。”宋金山颠颠地跑到他家,他又去找路文全。路文全听说他在区上开会了,不等他转身离开,就趿拉着鞋从屋里蹿出来,拉着他离窗户远一点,压低嗓门说:“区上有什么安排?”李顺达兴奋地说:“看把你急的!我还要通知周则一起到我家去说。”李顺达只比王周则早一步走进自家窑里,宋金山、路文全已在炕上坐着。贤淑的吕桂兰已把给顺达留的饭也热好了,顺达一进门,她就双手端着送到他面前,还笑着说了一句:“把饭都快饿死了!”在大伙的哄笑声中,她走了。
这是一次党员会,不过他们不明说,顺达家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党员。因为不谈机密事,顺达家的人有时权当是特邀群众代表,一起参加讨论。反正西沟的佃户们自来就拧成一股劲,经常在顺达的窑洞里聊天、说笑,商量对付地主老财的办法,讨论如何发动群众支援前线,遇到谁家有困难,大家也自发地互相帮助。办起农会以后,遇到有什么大事需要研究的时候,顺达就站在窑洞顶上用他那铜锣似的洪亮嗓门吆喝大家,“文全、周则、金山……都到俺窑洞开会了!”于是人们便从沟沟岔岔的窑洞里、土坯屋里走出来,汇集到顺达的窑洞里开会。他家就是西沟的议事厅。
灾荒年,胡麻瘪得榨不出油。顺达的窑洞,往日的夜晚和别家一样,是没有油点灯的,黑咕隆咚。今天,他娘点起了一根松明子,那还是顺达送公粮时,从东南山上带回来的松木条。平日舍不得点它,郭玉芝高兴地把松明子举起来,那火焰欢欢乐乐的跳跃着,把窑洞照亮了。
李顺达大口大口把一老碗稀饭煮疙瘩送进肚里,全凭自己的记忆传达区委书记的讲话,先介绍全边区反扫荡以及生产经济形势,讲到日寇所到之处把粮食、牛马驴羊全抢光,拿不走的东西就连同房屋烧光……屋里的人都气愤地骂起来:“该千刀万剐的鬼子呀!”郭玉芝关切地说:“原来我还想,咱们这里遭了灾,共产党和抗日民主政府一准为咱们操心,或许会发些救济粮。现在看来,受日本鬼子作践的那些地方更困难,应该先帮助他们。”李顺达理解娘对共产党的信赖和对受践踏人民的同情,他说:
“娘,上级政府是在为咱们急,今天开会,区委书记主要就是讲救灾抗灾,不仅关心咱们度过眼前的灾荒,还有长远计划,让咱们有力量抗住今后的灾荒。”郭玉芝感叹一声,由衷地赞叹:“共产党真好哇,一心为了老百姓。”她接着说:“娘不该打断你的话,说下去吧。你给咱们说得清清楚楚!”顺达的脸庞涨红了,眼里闪着光:“区委书记代表上级组织,号召咱们发扬中华民族互助合作的精神,组织起来生产自救。就是组织互助组,大家一起学文化、学比武、学生产技术;一块劳动,有计划安排农活,不违农时,牲畜农具可以互相借用;男女老少齐上阵能干甚就干甚,没有闲人。”王周则和宋金山自言自语地说:“组织起来,生产自救,这是战胜灾荒年的好主意……”“组织起来”这个词语,在这伙受苦人中间一点也不生疏。他们组织起农救会,搞减租减息,斗争胜利了;组织起妇救会,给八路军做军鞋;组织起民兵自卫队,参战支前,都受到上级的表扬,用不着交头接耳,仔细捉摸这四个字的意义。顺达接着往下说:“区委书记说了,组织起来的第一步,就是办互助组,叫咱们庄稼人拧成一股劲,发展生产,支援前线,一人有困难,大家来帮忙。遇到灾荒,共同来克服,人多力量大,什么困难也能战胜!”顺达娘听了儿子的话,脑海里可翻腾了个遍,这个在旧社会受尽了苦难的妇女,自从共产党八路军来了以后就变了个模样。她把二儿子送去参加八路军,把三儿子送去参加游击队。大女儿出嫁时,她再三叮嘱女儿要在婆家村里多做工作。她自己就像抗日民主政府的工作人员,成天东家进、西家出,忙着派军鞋,宣传共产党的政策法令。党的号召,都说出了穷人的心愿,她一听就懂,懂了就宣传。她把松明子举得高高的,叫窑里人都看得见。她由于兴奋,说话的嗓门更亮了:“老古话说,一根铁条容易弯,一束棉线拉断难。咱们穷人们要彻底翻身,就得合成一股劲!”王周则和宋金山没有像往常那样附和老婶的话,他们肩负着特殊的任务,想得更多,有点迫不及待地问:“这互助组怎么组织呀?”“完全自觉自愿,不准有半点强迫。”李顺达明白他俩的心思,又说:“今晚上我先在小范围传达区委的通知,就是叫大家先有思想准备,这个任务很艰巨。困难不会少,但我们一定要完成。”吕桂兰一直在用心听,她支持顺达说:“我对咱们西沟的人还不太了解,要在俺娘家村里,这互助组怕就办不起来,普通人大都有私心,怕自己吃亏,亲兄弟还常闹分家哩。”路文全按捺不住了,爽爽快快地说:“大嫂子说的倒也对。不过,咱们不做普通人。顺达,我现在向你报名,参加互助组。”顺达说:“不行,要先回去开个家庭会。每一户组员全家都同意参加,互助组才能办起来。”路文全嚷起来:“俺在这里报名就行了,家庭会不用开了,屋里的事都是俺说了算。”顺达笑了,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你不能一个人说了算。
咱们共产党八路军干什么工作都走群众路线,提倡民主作风。咱们每一个家庭都要学习这种好作风。再说,不光是男人们要组织起来。
妇女、孩们也要组织起来纺花织布、喂猪放羊。我们先做好自家人的工作,开大会传达后再做别人的工作,争取更多的人参加。”王周则和宋金山立即表态说:“咱们这四家人是不会有问题的,如果别人全不参加,咱们四家成立一个互助组。”“我也这么想过,遇事要从最坏处想,向最好处努力。人们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也不奇怪。我们就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只要等这一步走好,争取不出两年把全村都带动起来。”李顺达说完问桂兰、小弟存达和二妹妹改仙有什么意见,他们都拍着巴掌说同意。他笑着问路文全他们说:“这不,我的家庭会就这样开过了,全家一致响应区委的号召,你们也回去开个家庭会吧。”宋金山跟着打趣说:“走吧,别磨蹭了,顺达一家也要歇息了,不要动不动就熬到鸡叫。”屋里一片笑声,穷哥们摸黑回家去了。
互助合作
村里开过大会后,人们觉得怪新鲜的,分布在沟沟岔岔的几个小山庄上都热闹起来了,半里长的西沟像一锅滚开了的水,哗啦啦,热腾腾,走到哪儿人们都在议论互助组的事。
村里说什么话的都有,不少人心存顾虑,他们怕别人给自己家做活不出力、怕自己家的牲口为那几户没有牲口的人家使用而吃亏……
最后由李顺达、宋金山、王周则、路文全、桑运河、李达才这六户最穷苦的人家,组织起来了。他们组成了互助组,民主选举李顺达为互助组组长,称为“李顺达互助组”。他们兴高采烈,颇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自豪,个个挺起胸膛,脚步踩得咚咚响,迎接来自四面八方惊诧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互助组成立以后,西沟村方圆十来里的群众,都盯着互助组。互助组是农村中出现的新事物,人们关注它的成长,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有的人想观望一阵,希望他们成功,自己赶快跟上来;有的人暗暗为他们捏着一把汗,担心他们闹不出个名堂;还有的人心术不正,准备看笑话。
石匣村的老小子就是这号人物的代表,此人除了一年刮佃户的几十石粮不算,还见不得佃户家过上好光景。见佃户刨回的山药蛋大,他要山药蛋;见佃户们拔回的萝卜粗,他要萝卜;半夜三更,还经6户人参加的李顺达互助组在开荒常去偷佃户们最好的瓜菜。老小子家里的粮食大囤满小囤流,瓜菜吃不完都喂了猪,他还不住气地往家里扛,群众说地主家是填不满的坑,这话确实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