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来到老小子面前,不恼不怒地说:“老小子,你真开荒的话,我们都会支持呢,给你镢头,先在这儿刨两下看看,可不要砸在脚面上。”老小子接过镢头,吃力地举起来,手腕一软镢头落地,还真的差点儿砸在自己脚面上。他满面通红说:“你这把镢头太大了,我家的镢头没有这么重。我是真开荒,响应抗日民主政府的号召。”李顺达依然郑重其事地问:“抗日民主政府关于开荒指示的文件,发到你们石匣村没有?”老小子点了两下头说:“有,有指示。听说过。”李顺达接过自己的镢头说:“石匣的荒山荒坡不少,你就近在石匣开荒不更方便么?开荒指示的精神是取消荒山的私有权,你知道不知道?”老小子翻动两下眼皮不敢正眼看李顺达,他觉得李顺达像一道青石崖堵在面前,绕不开,越不过,他那颗心透凉了。他想:一个穷佃户还真的成气候了,张口就是官家话,“开荒指示”,“取消私有权”,这些话准是区上的干部教他的。再说,李顺达这一家子,他娘像个佘太君,成天去东家走西家,给八路军做工作,西沟的人还真服她;他那个过门不久的媳妇又像穆桂英,扛着镢头跟男人一起上阵了。
老小子还在踌躇挪不挪脚跟下山,站在高处的王周则大声喊:
“你老小子还敢来西沟开荒种地?就不怕宋金山给你制造几个特大南瓜炸弹?”老小子原来只是猜测,现在才证实全西沟的人都知道他做的那种败兴事,过了多少年都记得,成了人们口头上流传的笑话,叫他没脸做人。他耷拉着脑袋,急匆匆往山下走去。
李顺达朝组员们走来,一声吩咐:“干活吧。”一排镢头齐刷刷地举起来,落在石头上冒金花,落在土上一个坑。七个人兴致勃勃,初次品尝到了集体劳动的喜悦。
老小子心痛极了,他没有能力阻挡这一切。他念叨着父子相传的话语:“爷爷为了买这些荒山坡,把祖上传下来的金银财宝都变卖了。”他痛恨到了自己这一代,竟然成了败家子。他越想越气,一步一回头,长吁短叹地下了山。
开荒开到第二天头上,村里的不少人上山来探望,还有人问李顺达:“我没有参加互助组,也能开荒吗?”李顺达明确地回答:“能。文件上讲得很清楚,谁开谁种,谁种谁收。就是说,谁开的荒地归谁所有。”可是他们同样清楚,若是家里没有强壮劳动力,小户人家是开不了荒的。遍地尽是卧牛般的大石头,费老半天劲刨到石头跟前,两三个人也没有力气搬它挪挪窝,更不要说把它安放在适当的地方垒地岸。互助组的人多心齐才好办成,这让参观的人羡慕不已。互助组的人干劲十足,边做活边搭话,送走一拨又一拨乡亲们。
组员李达才老哥的镢头举不起来了,他刨一下得歇好大一会。
顺达看到这情况,便走到他跟前,拍打着他的肩膀说:“你身子难受吗?歇息吧。”李老哥只是摇头不肯歇。
李顺达又说:“互助组就是要解决组员的困难哩。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别闷在肚里。”李老哥少气没力地说:“家里已经没吃的了……”李顺达心里一惊,夺下他手中的镢头,关心地问:“你空着肚子来干活?”李老哥点点头,顺达着急地说:“你互助组在商量事情怎么不早说?”李老哥叹了一口气,他原本也是一条硬汉子。
李顺达跑到地边,提起自己的干粮袋,把他和桂兰两个人的糠窝窝头,分出一半,都塞进老哥手里。李老哥边吃边说:“咱们几家谁也不比我强多少,我吃你的心里也不好受。”“你怎么这样说,咱们开荒生产就是为脱贫呗,吃不上饭,哪能抡镢头?”顺达有意不看老哥,让他自己啃窝头。李老哥见顺达说得有道理,态度又那么诚恳,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顺达又说:
“这不是过去了,现在成立了互助组,就是要互相帮助。”歇晌的时候,顺达向几户组员摸了底,原来路文全、王周则家里也快断顿了。顺达想:一个刚刚建立起来的互助组,能让目前缺粮的问题给压垮吗?笑话!他站起身,看见她娘在昨天开出的荒地里拣树根杂草,就跑过去和娘商量起来:“娘,咱们互助组有几家眼下缺粮断顿,咱家还有什么吃的?”西沟方圆几十里的穷人都清楚:顺达娘郭玉芝是特慈善的好人。谁家有困难,都要找到她门上。她虽然也经常吃了上顿愁下顿,但是,她想方设法不叫你空手回,顺达从小就受到娘的教育,心里什么时候也是装着大伙儿。娘一口应承了给缺粮组员张罗吃食。
她说:“不能叫组员空着肚子干活,开荒是最费力气的,要想个办法。”她招招手把桂兰也叫过来,婆媳俩合计了一下,她说:“咱家去年晒下的地瓜干,能吃到夏收。家里还有五斗玉茭,两石多秕谷。都拿去分给大家。”顺达回到家里,给三户缺粮组员送去了玉茭和秕谷。在顺达带动下,还有两户比较宽裕的组员也拿出一些粮食借给别人。
“我有半升谷,不让你饿肚。”这种互助互济的精神,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但李顺达的心里还不踏实,他想:光那糠糠菜菜,只能勉强度春荒啊。目前是互助组开荒时节,生活安排得不好,会影响互助组今年甚至下年的收成。不能小看这事!顺达把组里的工作安排了一下,提着两条布袋,扛了根扁担下了河南。
这也是他和娘共同的主意,凭借李全发和郭玉芝在河南老家的好人缘和信用,李顺达去赊账买粮食。母子俩深信河南老乡的义气,连跑两趟也不会空手回来。不过未见到粮食之前,他们还是不肯空口许愿。这也是他家为人的惯例与家风。
顺达到河南干什么?互助组人家都清楚,他给大伙担粮食去了。
顺达的一颗心全操在集体身上,他是想叫大家吃饱、吃好,胜利完成开荒任务。于是,互助组每家的老老少少都积极行动起来,焕发出一种同患难、共创业的热乎劲。
在李顺达带着布袋扁担下河南期间,开荒的镢头由六把,变成八把、十把、十二把、二十把。原来在荒地里拨杂草、拣树根的小兄弟们和年纪较大的妇女们,一个个都扛起了镢头开荒。在吃饭的时候,家里也不冒烟,因为妇女们都上了山。她们头天晚上就捏好了窝窝,带到地里,休息时候就在地头开饭。天黑了,谁也不舍得回家。遇上有月亮的晚上,大家又扛上镢头开荒了。
在一个明月如镜的晚上,组员们为了赶着把这一道坡开完,在坡地上生起一堆柴火,一直干到半夜。收工时,有人发现山沟对面的坡上有两个人影子,组员向代理互助组事务的宋金山报告:“金山,你看,对面坡上有两个人。”不等宋金山开口,两个小伙子就大声喊:“喂!对面坡上是谁?”那两人不回话,小伙子们警惕性蛮高哩,担心是坏人来搞破坏活动,他们跳下沟,朝对面坡上跑,一边大声喊:“你们在干什么?”那两个人有些着慌,一边往沙底栈那面走,一边回话说:“我们响应抗日民主政府的号召,要开荒哩。”“是张运科的声音。”小伙子们十分意外,一同停住脚步,动起脑筋:这人以前从来没好好种过地,怎么这会儿也要开荒?是要抢占山坡吧?
这面山坡上的组员们也不示弱,一起大声喊:“明天我们要到那道坡上开荒。”对方又挑战似的说:“这道坡我们已经占住了,你们不能开。”组员们七前八后地跳下沟,一起来到对面山坡上,已不见张运科的人影。原来张运科已经把坡上摆了几块石头,小石头垒在大石头上,这个是占坡开荒的标志,这就算他把一道坡占领了。张运科哪里是要开荒?他分明是另有算计,钻开荒指示的空子,削尖脑袋也来抢占一块山坡地。
有的组员不服气,搬起垒做标志的石头往沟里扔,还气愤不过地说:“对这种人不能客气,你客气他就得寸进尺。叫他到区上告去。”宋金山和王周则劝阻,又有组员说:“咋的,还怕他不成?区上的干部也不会受他的骗!”宋金山正是为自家的干部着想哩,他说:“区上肯定会支持组织起来的互助组,越这样,咱们就越要沉住气,不让区上的干部为难,先看上几天。他那个德行样能开荒吃苦吗?”吕桂兰也在一旁说:“金山哥说得对,咱们就看上几天,不要扔了他的标志,看他如何行动。”过了几天,张运科还没有到山坡上刨一镢头。区上来的干部打发人把他叫到农会办公的土窑,问他占了荒坡不开是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