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没有处绞首刑的先例,日本人不会设计和制做绞刑台和绞刑架,只好从美国请来三个有经验的木工设计制做,这就延长了对七名战犯处死的时间。明知将死而等着死是最难熬的。因此,当十一月二十一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涉外局发言人宣布,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将于二十三日处死七名战犯时,死囚们显得非常沉着。他们在考虑遗言和绝命诗的同时,一致要求监狱为他们雇请教诲师和设立佛堂进行最后一次祷告。
监狱接受死囚们的要求,在监狱一楼五号房间设立佛堂。佛坛上摆着一尊约三尺高,面目慈祥的镀金护佑神像。供桌上摆着半生半熟的一块猪肉、一只鸡、一尾鱼和三杯酒,并烧着檀香木,点着两只蜡烛。佛桌上摆着一只木鱼和一本薄薄的《超度经》,桌下放着两个铺着黄布的蒲团。
二十二日上午九点,按照七个死囚的年龄顺序,广田弘毅七十一岁先进佛堂祈祷,松井石根比广田小两个月排在第二,土肥原第三,以下依次为东条英机、坂垣征四郎、木村兵太郎和武藤章。
广田由身着黄色袈裟的教诲师花山信胜佛学博士引路进入佛堂后,在左边蒲团上三跪九叩首,就手敲木鱼念《超度经》。年过花甲的花山则跪在右边蒲团上,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嘴里默默念着什么为之祈祷。
《超度经》的内容大意是:人不论男女老幼,不论长相美丑,不论地位高低,其面部都由个“苦”字组成。两撇眉毛是“艹”头,两只眼睛和鼻梁合为“十”,下边加个口,是个完整的“苦”字。因此,做人太苦,求生求利求名都苦,做出类拔萃的人更苦,做争雄逞强的人尤为苦。正因为苦够了,希望早日离开尘世去天堂。祈祷护佑神为之在众天神面前说情,原谅初升天堂者在凡间所做的一切为神所禁忌的事,让其在天堂永远过着极乐生活。
因为《超度经》文字不多,二十分钟就念完了。广田念完经书,虔诚地烧了一叠冥钞,将三杯酒倒在地上,再三跪九叩首才起身离开。
接着,花山斟上三杯酒,引松井入堂。七个人的祈祷超度完毕,已是十一点了。
下午两点,按照七个人要求与花山见面的时间先后,东条英机第一个接受花山教诲师的教诲。接受教诲的地点仍在佛堂。佛堂里摆着两张雕刻着九龙九凤一太阳的佛椅,花山面对东条坐着,先双手合十施礼,然后教诲说:“施主本乃非凡人物,无奈前生欠超度,才遭此种厄运和报应。一切皆为命中注定,悲伤无用,痛苦无益。甚望回顾如烟往事,对者不可放弃,非者不可重为。若对天堂产生厌恶之心而思念凡间,可面向东方跪下祈祷,一个面颜如太阳般的复俗神就会出现在施主面前,问你求何等父母,求何等配偶,求何等子女,求做何等人物,你就一一提出要求。但切忌求做恶人狂人,否则,不仅下凡不成,还会被天神囚禁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九月又九天。明天,到了那个非常时刻,只要施主彻底忘记自己的存在,就不会有任何畏惧和痛苦,而平安地进入天堂。”他又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对花山的话,东条点头称是。人的感情真怪,当过首相的东条,竟感到自己在花山面前是个蒙昧者。他诚恳地说:“顿开茅塞,顿开茅塞!有了花山教诲师的谆谆教诲,我一切都明白了,也视死如归了。”他双手合十,“愿教诲师健康长寿!”
“愿施主在天堂万事顺心。”花山也双手合十。
东条将一串念珠交给花山,恳求说:“请教诲师转交我的夫人胜子。”“一定奉转。”花山说,“是否给夫人有遗言?”“那我就写首诗吧,表明我的视死如归。”他写道:
此一去,尘世高山无须越,护佑神边唯去处,何其乐!
明日始,毫无畏惧毫无愁,护佑神边唯寐处,何其悠!
其余六个死囚接受花山信胜的教诲之后,都有诗或遗言请花山转交给妻子。有的不仅死不认罪,而且把自己打扮成道德高尚者,如松井石根和武藤章。松井的诗是:
天地无恨人无怨,心中唯有无畏念;
思宁神安上旅程,无忧无虑趋向前。
何物欲留人世间?唯吾心肺一忠言;
平生不做缺德事,于此应怀浩然胆。
武藤章在遗书上写了这么一句话:
霜夜时,心地坦然,一片洁白上天去。
有的怀念妻子,如广田弘毅和木村兵太郎。广田留下的遗言说:
什么都可以忘却,唯独爱妻良牡子忘不了。从此一个天上,一个人间,唯愿夜夜梦中见。
木村的遗言是:
我走了,恳望爱妻英凤子想开些。超脱了死,便是永恒的生,愿护佑神保佑我俩来世仍结良缘。
土肥原贤二写了首和歌,相信护佑神会引他去天堂:
不用愁,护佑神在前,无牵无挂上天堂,一待亿万年。
只有坂垣征四郎表示忏悔,他对花山说:“我对不起中国朋友和高丽国朋友。只要日中、日高从此化干戈为玉帛,我抛弃这把丑骨头值得!愿中国和高丽国国运隆盛。”他写了首《谢罪歌》,开头两句是:
双膝跪拜神灵前,一心乞恕罪不浅。
从二十二日晚上八点起,整个东京戒严,这是日本人意料之中的事。
这天晚餐,是七名战犯入狱以来的唯一的一餐日本饭菜。但他们都只吃了个半饱就不吃了。晚上十一点三十分,他们在各自的执行绞首刑命令上签了名,然后一律换上美军救护工作服,被戴上手铐。为了防止有人用手铐砸自己的脑袋,又用两根结实的布条系在手铐上,再绑在两条大腿上。
绞刑场设在监狱右侧的一间宽敞的房间里。绞刑台架全用安南出产的铁木制成,下面是八尺见方、九尺高、四面装着板壁的绞刑台座。台座东面和北面都有暂时闭着的门,北门紧挨着砖砌墙壁的门,门外是汽车道,那里停着两辆军用卡车,车旁站着二十名手持冲锋枪的美国宪兵。台座南面,是两旁有扶手、宽五尺的十三级台阶伸向台座顶端。走完十三级台阶,是八尺长、五尺宽、用四块木板构成,由电流控制的活动踏台。再往上看,两根直径约六寸的圆柱,从台座东西两旁伸上去,露出外面约五尺高。两柱顶端连着一根同样粗细的圆柱,上面系着七根打着套结的麻绳绞索,这就是七名战犯的归宿处。
距离绞刑台西面约六尺的地方,有个三尺见方、高九尺、三面有栏杆的台子,是主执行官的指挥台。
刑场南端,有一排铺着天蓝色桌布的长条桌,上面摆着七盆盛开而浓香扑鼻的红色玫瑰花,那是监刑席。
十一点四十分,从监狱通往刑场的近百米的甬道两旁,每隔十步相向站着两个持自动步枪的美国宪兵,一直排到刑场门口。紧接着,主执行官克里尼密斯中尉和十四名执行宪兵、八名执勤宪兵和四名法医,由典狱长阿尼斯少校率领进入刑场。他们都是美国人,除法医和阿尼斯以外,都腰间佩戴着自动手枪。执行宪兵和法医将准备工作又检查一遍,执勤宪兵分别站在监刑席两侧。这时,天棚上的四十只电灯全亮了,把刑场照得如同白昼,取“光天化日”之意。
美国处理日本事务理事会主席波尔德博士作为美国代表,商震上将作为中国代表,巴特里格中将作为英国代表,迪利比扬格中将作为苏联代表负责监刑。他们由基南和韦伯陪同,于深夜十一点五十五分来到刑场。阿尼斯陪同他们在监刑席上就坐。
挂在东边墙上的圆形自鸣钟,敲响了凝重而明快的十二声。这时,土肥原、东条、武藤和松井四人被押入刑场。执行宪兵拿着他们各种姿态的照片,对他们作了确认。接着,克里尼密斯走上主执行官指挥台。按照抽签先后次序,第一个上绞刑台的是土肥原,他由两名执行宪兵押着,迈着走向死亡的特殊步伐走完十三级台阶,按照执行者的命令转过身来,面向监刑席在踏台上站定。他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祈祷护佑神保佑。这时,执行者之一将黑布头罩套在他的脑袋上,然后与另一执行者拉过第一根绞索套住他的脖子。两个执行者退回到十三级台阶的第十二级,一齐向克里尼密斯行举手礼,其中一人说:“向主执行官报告!一切准备完毕。”听到克里尼密斯说过:“明白!”两人急转过身子盯着土肥原。
他们刚转过身,克里尼密斯就按动电流通向踏台的按钮。啪的一声,踏台倒向一边,土肥原两脚悬空,整个身躯沉沉地悬挂在黑洞洞的四方绞刑台座中。这时,是二十三日凌晨零点五分三十秒。
绞索先旋转着晃动了一会,再左右摇晃,直到绞索垂直不动了,执行者才走下台阶,与法医一道,扭亮绞刑台内壁的两盏壁灯,打开东边的门进入刑台内进行检查。他们割断套在土肥原脖子上的绞索,让他平躺在停尸案板上。他两眼微闭,有半个舌头伸出嘴外,脖子被绞索勒破了一块皮肉。法医拿出听诊器,检查他的心脏和脉搏,看死了没有。
他已经死了。执行者给他解除手铐。法医打开北门,两个宪兵拿着个长长的白布袋走进来,将尸体装进布袋抬到一辆卡车上。北门关上后,执行者之一走出刑台,正步来到监刑席前,举手敬礼:“报告诸位监刑官!土肥原贤二已于零点七分五十秒死亡。”
“谢谢你们!”商震先用汉语,再用英语回答。
第二个上绞刑台的是东条,第三个是松井,第四个是武藤。他们死亡的时间分别为零点十二分五十秒,零点十七分四十秒,零点二十二分三十秒。只有东条在两脚悬空的一刹那,尖叫了一声。
第二批上绞刑台的是坂垣、广田和木村,他们分别于零点三十三分三十秒,三十八分四十秒,四十三分五十秒走向死亡。
凌晨一点,两辆军用卡车开出巢鸭监狱大门。走在前面的一辆装着七个罪恶昭著者的尸体,后面一辆站着二十名全副武装的美国宪兵。车子穿过深夜的东京城,全速沿着京滨国道飞驰。三个小时后,他们抵达横滨市西区的久保火葬场。
凌晨五点四十分,死者的尸体火化以后,宪兵们悄悄地将骨灰埋在火葬场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至此,造成五千五百八十五万八千人死亡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才算真正结束!
这部历史小说写得够长的了,该说的似乎都说了。至于本卷第二十八章说到的那些谜,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破的,作者将在另一部长篇《东京大审判》里,系统描绘它错综复杂而又斗争激烈的全过程。
因此,若再写个尾声什么的,殊属累赘。但是,又感到还有几句话要说。
我们这个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她的伟大在于面临严酷的侵略战争,能够承受住多么难以想像的冲击和苦难;尔后又能够爆发出多么难以想像的精神力量,使自己巍然屹立于世界的东方!
中国人,是天地宇宙的伟大杰作!历史车轮的扎扎声,仍在不时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时间的推移。今日毕竟是从昨日走来!民族不强盛,有写不完的屈辱史!战争不消灭,有演不完的悲惨剧!愿中华民族永远繁荣富强!愿人类走向持久和平!
本书一至二十章写于深圳坪山镇,其余各章写于长沙望月村寓所。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