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六日早饭后,冈村宁次身穿国民党高级将领制服,佩戴上将胸章和领章,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一种消失已久的亲临前线督战的豪迈感,又死灰复燃地在心胸中升腾起来。下午四点,他与何应钦飞抵山东济南。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他们驱车来到山东中部偏南的孔子故里,文化名城曲阜县。也许是想有个幽静的环境,便于思考作战中的种种问题,抑或是这里与这场战役南北两线的距离大抵一样,他们把鲁南战役总指挥部,设在祭祀孔子的孔庙里。
孔庙始建于公元前四七八年,西汉以后历代封建帝王不断给孔子加封追谥,孔庙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现在的孔庙,是明清两代完成的,高而厚实的红墙圈地三百二十七亩八分,其建筑物包括三殿、一阁、一坛、三祠、两房、两堂、两斋宿所、十七亭、五十四门坊,布局严谨,气势雄伟,古柏参天,郁郁葱葱。住在这里,即使是思想迟钝的人,也会有几分开窍。
年纪都不过四十的欧震、李仙洲和二十多名团级工作人员早已等候在这里。何应钦和冈村稍事休息,就由欧震、李仙洲等人陪同去参拜孔子塑像。孔子塑像为明代弘治年间塑成,身高九尺六寸,腰大十围,头戴十二旒之冕,身穿十二章之服,手执镇圭,道貌岸然地站在佛龛上。这尊塑像居中,左边立着颜回、曾参的塑像,右边立着子思、孟子的塑像,称为“四配”。何应钦和冈村及陪同人员,怀着虔诚的心情,先对孔子塑像三鞠躬,再向“四配”塑像各一鞠躬,既是对孔孟之道的推崇,也是祈求这些偶像保佑他们在鲁南战役中打胜仗。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失败。
鲁南战役于一月三十日上午打响。解放军在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的指挥下,针对国民党军的进攻态势,避开南线国民党军主力,主动放弃临沂,仅以两个纵队的兵力伪装为主力,在临沂附近阻击南线敌人,造成决战之假象;主力七个纵队迅速隐蔽北进,在新泰和莱芜两侧集结,聚歼李仙洲部于莱芜。二月二十日凌晨四点,解放军围歼李部的战斗开始近一个小时,李仙洲才通过无线电收发报机向何应钦报告。何应钦和冈村都大吃一惊,慌忙命令远在一百六十多公里的苍山、临沂、莒南一带的欧震部北上莱芜,为李仙洲部解围。可是,解放军在沿途设下伏击战,使欧部的大部分兵力不能自拔,其中有八个旅绕道滕州,经泗水、楼德,于二月二十三日抵达新泰北面的化师店、泰安东面的司马河时,李仙洲的二十三个旅已被解放军全部歼灭,李仙洲也当了解放军的俘虏。
现在,何应钦和冈村慌乱而烦躁地坐在孔庙总指挥部里,谁也不说话。幽静的环境,帮助他们思考与督战完全相反的问题。何应钦想得最多的是怎样向蒋介石交待,怎样保住冈村一条命。冈村想到这回以自己的实际指挥,否定了自己的战略战术的正确,若因此在蒋介石面前失去庇护价值,一切都完了。
人的一生,是不断地折磨自己,不断地折磨别人,不断地被别人折磨的一生。何应钦和冈村正在受着折磨。何应钦被折磨得焦头烂额,冈村被折磨得做出一副垂危者的怪脸。
“我对不起蒋委员长,对不起何学长、汤学长和白部长!”冈村垂头丧气,“联络班的工作已经结束,我等待国际法庭对我的审判。”
“请老同学不必焦虑,蒋委员长那里我有办法应付。”何应钦终于想好了对策,“可以把一切责任推到李仙洲身上,就说他违背了你提出的作战方案。即使他不被共党处死,也等于死无对证。欧震与我的交情很深,我给他打招呼,就说他按照你的部署出击,消灭了多少多少共军。”
“何学长!”冈村眼泪夺眶而出,“对你,对你的恩德,我,我没齿不忘!”他说得如此艰难,也是一种折磨。
就这样,冈村正式成了蒋介石的军事顾问。从此,他直接参与了蒋介石在内战中发动的大部分战役。但是,他的战略战术在人民解放军面前被碰得头破血流。尽管如此,蒋介石仍然将他保护在南京,直到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九。
这天下午三点左右,国民党政府收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一封信,说法庭在审讯日本前首相东条英机、前侵华日军总司令畑俊六时,他们的一些犯罪行为涉及到冈村宁次,要求中国政府派专机专人押送冈村去东京,出庭作证和把问题说清楚。三月二十九日,是蒋介石与李宗仁、程潜等人竞选总统的第一次国民代表大会召开的头一天。虽然蒋介石通过金钱和封官许愿拉到了不少选票,但竞选尚未揭晓,究竟鹿死谁手尚难预料。蒋介石一颗心悬着,没心思考虑冈村的问题,只将国际法庭的信看了看,就交给何应钦和汤恩伯去处理。他吩咐说:“如果让冈村去东京出庭作证,唵,他就完了!究竟怎么处理好,由你们决定,唵!”
何应钦和汤恩伯想到冈村患有肺病,虽然不那么严重,但是个很好的借口,于是,他们以冈村患病为由,将他秘密送往上海。第二天,《中央日报》发了则消息,说冈村肺病复发,咯血不止,病情严重,已于半个月前送往某地医治,待他的病情好转,再由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进行审判。同时,以同样的理由复信给国际法庭。
冈村在三月二十九日的日记中写道:
如果我能活下去,自然深知我这条命是谁给的。我在金银街住了一年又九个月,今日秘密离去,无限感慨。青年时代曾经久住过的南京,指挥过百万大军的南京,签订投降书的南京,患过肺病的南京,一生难忘的南京,再见!
晚上八点三十分,冈村由国防部处长吴文华、科长吴永明和十名便衣武装保护驱车离开南京,第二天早晨七点抵达上海,住在黄渡路王文成家里。何应钦和汤恩伯让冈村住在这里事出有因。王文成出生于日本,在日本念完大学才回国在外交部任科长和司长。一九四二年春,受戴笠的派遣打入汪精卫政权,当了实业部次长。这期间,他与冈村过往甚密。抗战胜利后,他继续受到蒋介石的重用,被派往东京任中国军事代表团主任秘书,因与团长商震意见不和,借口身体有病于一个月前回到上海。
王文成显得亲热地对冈村说:“昨天下午,我先后接到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汤总司令,陆军总部何总司令打来电话,说冈村先生会住到寒舍来,兴奋不已。我呀,真是三生有幸!”
“给王先生家添麻烦了。”冈村说,“如果今生不能报答,只好来世变王先生家的坐骑相报!”
“快莫这样说,快莫这样说。”主文成手往楼上一指,“三楼四间房子全给冈村先生使用,一间卧室,一间会客室,一间浴室,一间书房。我有上千种图书,其中有半数是日文版。饮食方面,你想吃什么我就吩咐女佣做什么。还有,我与日籍医生中山省二郎博士约好了,他每天上午来给你检查一次身体。”他笑笑,“关于冈村先生的安全问题,淞沪警备司令部已派来一个排的便衣武装保护你,其中四人住在我家一楼客房,其余的住在我这住宅四周。”
“谢谢王先生,谢谢关心我的中国朋友!”冈村激动极了。有一天,王文成在小学四年级念书的女儿王宝敏来到三楼,对冈村说:“外公!我讲件事给你听,好吗?”“好,好,宝敏讲,外公听。”冈村欢笑着,把十岁的王宝敏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今天上午,老师给我们读报时,念了篇《惩办战犯冈村宁次》的文章。”王宝敏见冈村的浓眉紧紧锁在一起,“外公不愿意听?”“愿意听,愿意听,宝敏继续说。”冈村一脸苦笑。王宝敏说:“老师刚念完,有个男同学问:‘老师!冈村宁次现在哪里?’老师说:‘现关押在上海江湾战犯监狱里。’我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冈村一惊,好像干坏事当场被人抓住似的惊慌和尴尬。他悄声问:“你为什么发笑?那么,你说冈村宁次现在哪里?”
“外公就是冈村宁次。”王宝敏直截了当地说。
“不,不!我是宝敏的叔伯外公,是中国人。”冈村摇头否定。
“外公说谎。”王宝敏说,“那天有个日本人来看望外公,他把自己的身份证给爸爸看过之后,悄声问爸爸:‘冈村宁次先生还住在贵府吗?’爸爸点点头,手往三楼一指。”小姑娘说,“我正在写作业,隔着窗户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也不敢问爸爸,不敢问妈妈。”
冈村红着脸说:“是的,我是冈村宁次。宝敏!你恨我吗?你会赶我走吗?”
王宝敏没有直接回答冈村,她说:“因为你住在我们家里,所以当老师说你被关押在江湾战犯监狱时,我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师问我笑什么?我也说了谎。我说,冈村宁次终于被关进战犯监狱,我感到非常高兴呢!老师说,对,应该感到高兴!”
冈村在日记里记述了这件事之后,感慨地说:“王宝敏,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在上海这个错综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我的住所能得以保密,实非易事啊!”
冈村隐居上海之后一连四个月来,除了《中央日报》以外的全国各地报纸纷纷发表文章,南京、上海、北平、广州、武汉的街头巷尾不时地出现传单、漫画和标语,一齐对国民党政府庇护冈村的倒行逆施行为进行质问、谴责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