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气候凉爽,万里无云的高空,蓝得像水晶一样澄澈。
上午十点左右,一辆黑色小轿车沐浴着金秋的阳光,从江苏省高等法院驶向苏州狮子口第一监狱。轿车里坐着高等法院院长孙鸿霖、典狱长苏健生和一名法警。轿车奔驰的疾速,坐车人不安的表情,说明他们正遇到棘手难办、而又不能马虎处理的麻烦事。
原来,陈璧君在监狱绝食了。尽管她已经被判处无期徒刑,但她过去的身份和地位,仍在控制一部分人的思维定向。她绝食的消息被美国联合通讯社披露后,引起蒋介石的重视。两个小时前,他亲自给孙鸿霖打电话:“陈璧君绝食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唵?这件事让美联社公之于世,这个这个,影响很不好,唵!”
孙鸿霖见蒋介石语气很硬,一下子慌了手脚,忙说:“我向委座做检查,我犯了官僚主义错误,看了报纸上的消息才知道。我正在听取典狱长的汇报,陈璧君绝食已近三天了。请委座放心,我一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蒋介石说:“陈璧君,唵,虽然随丈夫当了汉奸,但性质与她丈夫不一样,唵!这个这个,她过去毕竟是被国父称为辛亥革命三女杰之一,唵!她曾经不遗余力资助辛亥革命,又赴美洲向华侨募款用以创办黄埔军校,唵!你得亲自去监狱做抚慰工作,劝她进食。这个这个,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可以满足她的要求,唵!”这里说的三女杰另两位是秋瑾与何香凝。
“是,是!”孙鸿霖诺诺连声,“遵嘱照办,遵嘱照办!”苏健生向孙鸿霖汇报时,见蒋介石亲自过问这件事,心跳得厉害,诚惶诚恐地对孙鸿霖说:“不论孙院长给予我以任何处分,我都甘领甘受!”“委座没有处分我,我也不会处分你,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就行了。”孙鸿霖说,“对陈璧君这样的囚犯,不可等闲视之啊!”
也许是孙鸿霖很少涉足监狱的缘故,监狱的工作人员对他的到来,引起许多猜测,直到他由肩上扛把木椅的苏健生陪同,向二○四号囚房走去才明白过来。
陈璧君被戴笠逮捕押到南京之后,先幽禁在宁海路二十五号看守所,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二日才押解到狮子口第一监狱。法院于三月二十八日对她进行初审,四月二十二日被判处终身监禁,至今已有两年又五个月了。她绝食是九月二十七日开始的。这天是中秋节。她被判决后的头四个月,每两个月可以与子女见次面,但后来不允许了。因她已有两年零一个月未与子女见过面,受“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驱使,于九月二十四日上午向苏健生提出要求,希望在中秋节这天,与住在广州的长女汪文惺,或三女汪文悌见次面,因未获得批准而绝食。中秋节那天中午,苏健生派人给她送去一份大米饭、一份红烧猪肉和一个月饼,劝她进食。她的性情还是那样傲岸和躁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嘴里说着:“姑奶奶我不吃嗟来之食!”抓起饭菜和月饼往门外走廊上一摔,弄成一片狼藉。
苏健生从送饭人嘴里得知这一情况,不禁火冒三丈,气呼呼地来到二○四号囚房,手指躺在床上的陈璧君喝道:“陈璧君!你一个被判处终身监禁的囚犯,还逞什么威风!”
陈璧君更是怒火中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狂态,愤然从床上爬起来,手指苏健生的鼻子说:“陈璧君这个名字是你叫的吗?当年国父孙先生都不曾这样叫我,你们的蒋委员长也不曾这样叫我!我与汪先生未成婚之前,国父称我‘陈小姐’,我们完婚之后,他称我‘汪夫人’或‘陈先生’!你们的蒋委员长也同样如此。你一个小小的典狱长,配得直呼我的名字!”苏健生被训得狼狈不堪,面红了好一阵才讷讷地说:“是我错了,请汪夫人原谅!如果汪夫人想吃东西,我再派人给你送来!”“姑奶奶我不吃!”陈璧君瞋目怒叱,“你给我滚!老实说,我不怕你报复我。我已是无期徒刑,你也无权改判我为死刑!滚,快给我滚!”苏健生怄了一肚子气,心里骂着:“饿死你这个臭汉奸,等于饿死一条狗!”气冲冲地走了。
陈璧君绝食的消息很快传出去了。正在苏州采访的美联社记者赫尔诺闻讯于前天傍晚时走访了陈璧君。她出于在抗战中形成的对美国人的反感,拒绝赫尔诺的采访,躺在床上只说了一句话:“我只求快点死去。”而思维神经少了一根弦的苏健生,却向赫尔诺介绍了陈璧君绝食的详细经过,竟然疏忽了及时向高等法院报告。
现在,陈璧君虽然已经饿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劲,明知有人走进她的囚室,却仍然若无其事地两眼闭着躺在床上。孙鸿霖走到床边,俯下身子轻声说:“陈先生!我是江苏省高等法院院长孙鸿霖,你有什么意见请对我说。”
陈璧君两眼微微睁开,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不叫我陈逆璧君了?”“那是在法庭上,不得不那样,希望陈先生能够理解。”孙鸿霖说。“请你出去。”陈璧君说,“我不想听你说什么,也不愿意向你说什么。”她两眼闭着,仿佛睡着了似的不再说话。
孙鸿霖迟疑片刻,挥手示意苏健生退出门去,就坐在木椅上点燃一支香烟闷闷地吸着,想起陈璧君在法庭上的种种表现,深深感到这女人不好对付。
陈璧君在法庭上时而破口大骂:“你们的蒋委员长是个典型的两面派人物,也是个典型的暗中通敌分子!他曾经三次秘密给汪先生写信,商讨宁渝合作问题。当局不是说汪先生是大汉奸吗?汉奸者,敌人也!老蒋的所作所为,不是暗中通敌是什么?中日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他还派缪斌去日本议和,不是暗中通敌又是什么?当局既然定南京政府为汉奸集团,那就应该将你们的蒋委员长逮捕,治他的暗中通敌罪!”
她时而抨击国民党的所作所为:“如今的国民党,已不是国父创建的那个天下为公的政党,而已成了蒋介石,成了除宋庆龄先生以外的宋子文兄弟姐妹,成了孔祥熙,成了陈果夫和陈立夫兄弟的四大家族党。中国的财产至少有一半成了这四大家族的私有财产。请审判长先生冷静一点。不要老击惊堂木,你手里的惊堂木吓不了我,我还要说!八年抗战,拥有几百万军队的重庆政权,丢失了中国半壁河山!可如今,这些人都成了抗战英雄,真是今古奇观!”
她时而讥讽嘲笑法官,并为自己辩护:“你们手里没有法律,也没有真理,把自己的脑袋长在别人的肩膀上,人云亦云。你们的起诉书说我追随汪先生卖国,能经得起一驳吗?事实上,蒋先生管辖的地区,由不得汪先生去卖,南京政府管辖的地区,是中国的沦陷区,或者叫日军占领区,并无一寸土地是汪先生断送的。相反,而是汪先生等人,自然也包括我在内,从敌人手中夺回许多权利。还有,日军攻打广东时,那里的高级长官闻风而逃,何曾尽过守土之责!而我们赤手把这片沦陷区收回而治之。也许有人会说,你们收回广东,为何不交给蒋先生?我说,蒋先生敢去接管吗?”她越说越逻辑混乱,“如果汪先生亲日是大汉奸,那么,蒋介石先生亲美,毛泽东先生亲俄,中国岂不是有三大汉奸乎?”
奇怪的是,对陈璧君的破口大骂肆意抨击以及讥讽和狡辩,旁听席上居然发出一片笑声,甚至响起了阵阵掌声。
孙鸿霖回忆到这里,又点燃一支香烟吸着。他望了望像死了似的陈璧君,心平气和地说:“陈先生!我同意你的要求,在几天内让你的长女或三女来探监。希望你进食,你想吃什么,我通知伙房给你做。”
陈璧君这才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那就先给我注射葡萄糖液,然后吃点流质食品。我还有别的要求,等我的身体基本恢复了健康,再对孙先生说。”
孙鸿霖只得一一照办。医生每隔两小时给陈璧君注射一次葡萄糖,晚餐喝了杯蜂蜜拌牛奶。第二天早餐,是牛奶加一碗蒸鸡蛋,中午喂吃了两碗肉泥稀饭。第三天上午九点,孙鸿霖去见她时,她斜靠在床头上闭目养神。他问她:“陈先生!身体健康恢复得怎样了?可以与我交谈了吗?”“可以。”她说。孙鸿霖微笑着说:“陈先生有什么要求?请说。”
“好!我说。”陈璧君仍然斜靠在床头上,“第一个要求,每隔两个月,允许我与一个儿子或一个女儿见一次面,时间不得少于一个小时;他们若给带来吃的东西,监狱不能没收。”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丈夫的遗作《双照楼诗词稿》的《小休集》上、下卷和《扫叶集》,“第二个要求,给我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以及纸笔墨砚,我要将汪先生这些诗篇抄写一遍。第三个要求,每天送两份报纸给我看,一份《中央日报》,一份《文汇报》香港版。第四个要求,每天让我吃两个鸡蛋,让我吃点肉食,不论是猪肉、鸡肉、牛肉或鲜鱼,三两就够了。”她见孙鸿霖全神贯注地听着,继续说:“第五个要求,每天允许我在监狱院内地坪里散步一个小时。第六个要求,每年五月四日,或阴历三月二十八日,是汪先生的生日,允许我在囚房摆上酒肉,点烛焚香烧纸,为他超度。”她手指床上的被褥,“最后一个要求,这些东西又脏又陈旧,给我换上新的,每月洗涤一次。”
这不成了特殊犯人了吗?孙鸿霖耳边又响起了蒋介石的吩咐:“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可以满足她的要求。”但他拿不准。所谓原则,是弹簧,是橡皮筋,伸缩性大得很。满足陈璧君这些要求,可以说成实行人道主义,也可以说成同情汉奸分子。糟糕的是蒋介石的话无文字依据,到时候把责任推到他身上,怎么受得了!他想直接打电话向蒋介石请示,又没有这个胆量。
陈璧君见孙鸿霖态度犹豫不决,威迫说:“同意我这些要求,我就继续进食;否则,我继续绝食,一切后果由你们承担。”她从孙鸿霖亲自来解决她的问题中,已摸到了对方的底细。
“我完全同意陈先生这七个方面的要求。”孙鸿霖捏了把汗,“不过,不能向外传,也不能让关押在这里的其他人知道,以免引起连锁反应。陈先生每次与子女见面的时间,希望定在晚上十二点以后;不论你的哪个子女来,监狱负责安排住宿。陈先生每天在监狱内地坪里散步一小时,就说你有什么病非这样不可,等会我要医生给你开个证明。希望陈先生能够理解我们的为难之处,与我们密切合作。”
陈璧君以胜利者的姿态回答说:“好!我与孙先生密切合作。但我的长女或三女这次来看望我,必须在白天。你就通知我的长女汪文惺来吧!她住在广州政法路三十号,我家里有电话,要她大后天上午赶到苏州。”
从第二天,也就是从九月三十日开始,陈璧君每天抄写丈夫一首或两首诗。她的字几乎写得与丈夫的字一模一样。原来,她见宋庆龄与孙中山结婚后,就以丈夫的字体为字帖学习书法,也就模仿丈夫的字体练起来。后来,宋美龄也仿效这样做,她的字也练得与蒋介石一模一样。据说当时悬挂在各机关团体的“礼义廉耻”四个大字,其中“义”字和“耻”字是宋美龄的笔迹。
言归正题。陈璧君头一天书写的是丈夫《被捕口占》五言诗。当她书写到第三阕“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时,想起自己与丈夫追求孙中山革命,夫妇俩出生入死;想起武昌起义爆发后不久,丈夫被释放而被视为一代英雄;想起现在自己身居囹圄的痛苦处境,禁不住滴滴清泪掉在墨迹未干的诗稿抄件上。忽然,她拍案而起,歇斯底里大发作起来,高声叫喊道:“这是什么世道?中华民国的江山是谁打出来的?现在的中国主政者,是篡党夺权的一代奸雄!”
她在囚房里大喊大叫还不解心头恨,就走出囚房在走廊上高声重复这些话,泼妇骂街似地从走廊东头骂到西头,又从西头骂到东头。监狱的工作人员闻声走出门来,关押在这里的汉奸们,也一个个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争相看个究竟。苏健生感到影响不好,赶忙上楼来,轻言细语地说:“汪夫人是不是需要去医院看看?我马上陪同你去。”“你以为我犯神经病了是不是?”陈璧君冷笑一声,“我的神经很正常!我说的全是事实,如今就是奸雄当权!”
“请汪夫人息怒。”苏健生劝说道,“你说这些话于己不利,不要说了。”
“于己不利?谁也不敢判处我的死刑,谁也不会赦免我的无期徒刑,我不怕!”陈璧君又叫喊起来,“这是什么世道?中华民国的江山是谁打出来的?现在的中国主政者,是篡党夺权的一代奸雄!”她咳嗽几声,“我骂累了,暂时不骂了。”
十月二日上午九点左右,汪文惺携带四斤干荔枝和两瓶蜂蜜与母亲见面了。“妈!我总算又见到您了。”她将东西放在桌上,泣不成声地扑在母亲怀里。
两颗心在痛苦和期待中碰撞着,融化着,浮起一股久别重逢的激动。
陈璧君泪流满面,把女儿抱在怀里,喉咙被悲痛和激动堵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汪文惺掏出手帕给母亲擦擦眼泪,扶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在床沿上坐下来。她擦擦眼泪说:“监狱对妈的生活有所改善,这被褥都是新的,还有桌子和椅,还有报纸给您看。”
“是我经过绝食斗争换来的。”陈璧君脸上增添了几分生气,将绝食经过和孙鸿霖答应的七个方面的要求说了一遍。“要不,他们怎么会同意你来看我!”她很得意。
“我回去告诉文悌,写信告诉在香港的哥哥、嫂嫂、文杰和文恂,让他们高兴高兴。”汪文惺获得几分安慰。
“你没有说文彬?文彬呢?”陈璧君以为汪文惺说漏了。父母的几个子女,犹如有几件特殊的家珍,牢牢占据在心头,一件也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