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上午十点五十分,米切尔刚指挥机群飞离布因上空,躲在伤兵营里目睹这场空战的神田正种,带领二十多名官兵,奔赴山本座机坠毁的巴达维斯山。这里是一片次原始森林,天然橡胶树、檀香树、榕树和一些不知名字的热带灌木林长得密密麻麻,使人无插足之地。他们只好朝着仍在燃烧的方向,用刺刀边砍边走。砍到距离出事地点约一里左右时,在布因北面临时军用机场着陆的宇垣,领着渡边、黑岛、原田和佐藤等人赶来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不知山本等人已被烧成什么样子!大家想到山本在偷袭珍珠港,在进攻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威克岛、新几内亚和加罗林群岛等一系列的海战中的赫赫战功,祈祷保留一个还能够辨认的完整尸体。他们知道烈火的无情,多赢得一分时间多一分希望。在宇垣和神田的督促下,士兵们砍得更快了。
劈砍了约两个小时,宇垣、神田等人终于来到了山本丧生的地方。火势借着堆积的枯枝落叶的力量,继续向四周快速蔓延。他们用树枝扑火,好容易才打开一个缺口。但烧过的地方,地面上堆积着一尺多高通红的灰烬,未烧完的树干还在燃烧着,望着一里外的飞机残骸无法开步。他们见仍有淡淡的烟雾从飞机残缺处往外冒,都心急如焚。
这对于山本五十六,也许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报应!天气酷热,又面对烈火炙烤,一个个汗流如洗,口干舌燥,而且已经饥肠辘辘,承受山本之死带给他们的活煎熬。“弟兄们!下山设法找桶挑水,浇出一条路来!”神田伸着干燥的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行动要快!”
又过了两个小时,他们才踏着水浇的小路向残缺的飞机走去。拥有二十八个座位的三菱座机被炸得千疮百孔,机顶上炸开一条近一丈长、约三尺宽的大裂缝,好像一只张开大口的死河蚌。人走到距离机体五步远时,一股难闻的肉体烧焦味扑鼻而来,一股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们对着机体浇了一阵水降温。宇垣、神田等人走近机体,在驾驶室里发现瓦田那不见衣服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上半截尸体。舷舱里的三具被烧焦的尸体都没有脑袋,其中两具连脚也没有了,只剩下从肩膀到腹部的一段。这叫人怎样辨认哪具尸体是山本的?四个士兵带上帆布手套爬进舷舱,轻轻翻动那具还保留两条腿脚的尸体,从腿脚的长度断定那是杉浦,他是三个人中身材较高的一个。接着,四个士兵把那具背部朝上的尸体轻轻翻过来,见死者两手捂住左胸处。他们把两只烧焦的手掰开,在紧挨左胸脯的右手掌心处,发现一块三指宽、约二寸长的布片。布片四周由黑到黄,中间有蚕豆大的一个白点。又是那套白色海军制服帮了忙,确信这是山本的尸体。另一具无头无脚的尸体自然是井上三仪的了。
接着,佐藤给三具残缺的尸体各拍了照片,再用黄布将尸体包住,标上姓名,由三个士兵扛出巴达维斯山。晚上十点,由宇垣、渡边、黑岛、原田、佐藤等人护送,将三具尸体空运到特鲁克联合舰队总司令部。宇垣和渡边打开山本生前使用的书案抽屉,发现了山本那份遗书。
晚上十一点,宇垣用无线电收发报机向东条首相报告山本的死讯。山本的死,东条已于两个小时前从同盟社收到的美联社电讯中知道了。他正悲痛地与首相府书记官坂西永太郎、秘书专田英之助、助手松本立山默默地坐在首相办公室,等待联合舰队总司令部的报告。
山本的死,对日本统治者的震动极大。东条看了同盟社送来的那则电讯,已经流下了伤心的眼泪。现在,他从宇垣的报告中,知道了山本死的详细经过、死后尸体的辨别情况和他那份遗书的内容之后,竟然抱头痛哭。他右手捶着胸脯,哭喊着:“山本,山本!五十六,五十六,我的好兄弟!帝国政府需要你,帝国大本营需要你,处于艰难中的大东亚战争需要你,你却去了!国难思良将,荡板识忠臣。叫我去哪里找你啊,我的山本兄弟!”
坂西、专田和松本也都泪流满面。
东条哭罢,又与宇垣通电话,吩咐他主持山本等人的火化仪式,明天将他们的骨灰连同他们的遗物由宇垣和渡边随飞机送回东京;要渡边以纪录速度将山本死的经过和那份遗书的内容念一遍,由专田负责纪录。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十分,东条带领专田去皇宫向裕仁天皇报告山本的死讯。
裕仁听了东条的报告,听专田念了山本的遗书,也流下几滴眼泪。他心情沉重地说:“山本君是大和民族的骄傲,他无愧为帝国的一代英雄。他的不幸殉国,是帝国的巨大损失。山本君是杰出的将领,帝国应该给予他应有的荣誉,等朕考虑好了再告诉你们。”他沉思一会,“山本君殉国的消息,宜推迟到适当时候发布。朕的意见,山本君的国葬日期就定在六月五日,他的坟墓也应该与东乡君并列在一起。”
裕仁说的东乡,即东乡平八郎,日本政府认为他功勋卓著,于九年前的六月五日为他举行国葬,安葬在东京小金井多磨墓地。
裕仁又说:“尊重山本君的遗愿,将他的骨灰分成三份,一份安葬在小金井多磨墓地,一份送往他故乡长兴寺,一份送给千代子小姐;这份骨灰怎么处理,由千代子小姐自己决定好了。”
“臣遵旨。”东条的头沉沉地往下一垂。
东条与专田离开皇宫,驱车来到千代田区山本家里,将山本的死讯告诉他的妻子礼子,并表示慰问。四十六岁的礼子,尽管肤色已失去青春的光泽,但眼神明亮,眉宇间充满清爽之气,脸庞仍保持着美女的神韵。她听说丈夫死了,禁不住热泪双流,听专田念完那份遗书之后,放声大哭说:“千代子未能成为他的妾室,的确是我的责任啊!他在遗书里能够理解我,原谅我,我心中的积忧也就烟消云散了!夫君呀,我也理解你,原谅你啊!”
东条对礼子说了番安慰的话,就领着专田来到池袋街千代子家。千代子容颜似花,身材匀称而健美,举止雍容华贵而落落大方,宛如一位贵妇在沙龙接待宾客。她听专田介绍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东条首相,又惊又喜,双手操在腹前向她深深一鞠躬,怔怔地问:“首相阁下光临寒舍有何吩咐?”
“请坐,千代子小姐。”东条与专田先面对千代子坐下来,“请专田秘书将有关情况告诉你。”
千代子听专田说了山本的死讯和念了那份遗书,眼睛红红的,心中充塞着无限的悲凉。过了一会,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沿着秀丽的面颊流下来,成串成串的,如珍珠似的晶莹玉洁。“我是山本将军的忠实情妇,这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觉得神灵会原谅我,迷途的羔羊更加可怜和可爱。”她掏出白丝绢手帕擦了擦眼泪,“的确,山本将军很爱我,我也很爱他。我不是爱他的长相,而是爱他的杰出才华,我不是爱他的年龄,而是爱他的英雄气概。”她矢志不渝,“我不会嫁人,我守着他的骨灰盒过一辈子,因为爱是奇妙的,超意志的,超物质的一种感觉。”
“你说得很好,也很深刻,千代子小姐。”东条很受感动。
下午五点,东条首相和全体内阁成员,近卫文麿议长和全体枢密院议员,杉山元参谋总长和在东京的高级将领,以及山本的亲属,都袖戴黑纱,在追浜海军机场迎接山本的骨灰。
接着,由宇垣和渡边将山本的一份骨灰送到参谋总部,等待举行国葬,一份送到山本家里,由他的亲属送往长兴寺,东条给山本取的戒名是:“大义院殿诚忠长陇大居士”。另一份送给千代子。井上、杉浦、瓦田的家不在东京,他们的骨灰暂时放在靖国神社,再通知他们的亲属前来领取。
山本的死讯传到南京,同样引起极大的震动。十九日上午十点,赵慕儒将收到美联社的那则电讯送到汪精卫手里时,他正与徐珍、周佛海、叶蓬、鲍文樾等人研究新扩建的十个陆军师的训练问题。他们看了美联社的报道大惊失色,每个人的心都缩成一团发痛的结。虽然没有收到同盟社的报道,但他们相信美联社不会造谣惑众。受着一种特殊感情的驱使,汪精卫给日本驻南京大使重光葵打了电话。重光葵说他们也收到了美联社的报道,日本政府可能是从策略上考虑,暂时没有公布山本的死讯。“山本大将遭此不幸,实在不堪设想,不可思议!”汪精卫仿佛遭人迎头一棒,脑袋像要炸开似的。在座者都有同感,想接着说几句又感到是画蛇添足,只好用沉默表达此时此刻的悲戚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