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五月之夜,一场大雨过去,月亮悄悄从云层后面升起来,气温显得十分清爽,只是到处笼罩着一种飘动的气流,像淡淡的云,轻轻的烟,薄薄的雾。月亮穿过云雾,将皎洁的光辉洒在大小街道上,把这座城市映照得如同一座迷宫。
何应钦的思维越来越漫无头绪,乱糟糟的也成了迷宫。他仍在凝神沉思,妻子王文湘将一碗人参燕窝汤放在他面前,他也若无其事一样,丝毫不动声色。
“你在苦思冥想什么?敬之!”妻子关切地问。
“噢!文湘你来了。”何应钦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老头子打电话给我,说有要事相商,要我明天赴重庆一趟。”他拿着银质调羹在人参燕窝汤里搅了搅,“什么鬼要事!不能在电话里透露?”他将银质调羹狠狠往碗里一丢。其反感之甚,简直是从心理学家不可企及的那个层次里面发出来的。
王文湘两只漂亮的大眼睛一转,眉开眼笑地悄声说:“是不是杜鲁门总统派居里与老头子商量的那件事要向你交底啦!”
“天晓得!”一团狐疑涌上了何应钦的心头。
原来,美国总统杜鲁门认为蒋介石无能,希望他让位下台,三个月前派特使居里来华,向蒋介石问及他的继承人问题。蒋介石眼看他的终身领袖受到严重威胁,满腔怒火,认为杜鲁门干涉他的内政,但又不敢在居里面前发作,借口身体不适还来不及考虑,待两个月后再做答复。时隔五十八天,杜鲁门又派居里第二次来华,蒋介石感到非答复不可,就口是心非地说他的继承人是何应钦。不久,蒋介石的侍从室副主任兼机要秘书陈布雷,将此事透露给出差去重庆的何应钦的秘书王顺民。王文湘说的“交底”,就是指的这件事。
“人若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何应钦初听到这个消息,着实高兴了一番。但是,高兴之余,又想起了他曾经与蒋介石之间两件不愉快,而且带有几分羞愧的事。一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蒋介石决定指挥北伐军讨伐汪精卫的武汉国民党政府,军队已向九江方面进发,可是桂系暗中联合胡汉民进行抵制。一天,蒋介石把白崇禧与何应钦找来,力言非先定武汉不能继续北伐,而白崇禧当面表示坚决反对。蒋介石愤然地说:“这样,唵,你们不拥护我的主张,我就走开!这个这个,我这个北伐军总司令让你们来当!”白崇禧说:“为了团结本党,顾全大局,你不当总司令也好!”蒋介石一连望了何应钦三次,希望从他嘴里得到支持的话。当时何应钦是第一军军长,他的话举足轻重。可是,他闭口不开。蒋介石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起,气急败坏地说:“好,好,唵,我就走,这个这个,我马上就走!”第二天,他就回到了老家奉化。二是西安事变中,何应钦串通桂系与日本驻南京领事馆接头后,以讨伐张学良、杨虎城为名,力主派飞机轰炸西安,妄图置蒋介石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因此,何应钦知道,尽管蒋介石迫于桂系和日本方面的压力,让他当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总参谋长、军政部长和陆军总司令,但对他是存有戒心的。现在,蒋介石居然向杜鲁门表示,要他当继承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才发出“天晓得”的感叹。
“不管怎样,老头子还是很信任你的。”王文湘总是从好处着想,“像从缪斌手里骗回他的亲笔信,是绝对保密的,他却委托你去办。”
“那是他在利用我呀!”何应钦说。
“有时候,利用与重用之间很难划出明显的界限。”王文湘手指人参燕窝汤,“凉了,快喝吧!”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二十分,何应钦与秘书王顺民乘坐的专机在重庆珊瑚坝机场刚着陆,蒋介石的新任侍卫长俞济时和陈布雷就迎了上来。紧接着,俞济时与王顺民同车,何应钦与陈布雷同车,直奔蒋介石的云岫楼官邸。车上,他低声问陈布雷:“这回,委座要我来重庆干什么,彦及兄知道吗?”
陈布雷摇摇头,过了好一会,他把嘴巴伸到何应钦耳朵边说:“你离开重庆去南京之后,委座对我说过你许多好话,我向王顺民透露的那个消息是实实在在的,他对居里说那件事时我在场。”
“噢!谢谢彦及兄的关心。”何应钦心里痒痒的,只嫌小轿车走得太慢。
蒋介石虽然比何应钦大三岁,但在大革命时期,他却以“敬之兄”相称,后来他的职位大大高于何应钦,就对他直呼其名了。今天,一见面,蒋介石赶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又称他为“敬之兄”,并关心地要他先去侍从室进了午餐再研究工作。何应钦以为蒋介石这回真的要向他“交底”,就恳切地说:“吃饭是小事,听委座的吩咐要紧。”
“好,好,唵,那我们就先谈谈吧。”蒋介石给何应钦泡茶递烟,“今天,唵,就我们两个人商量商量,这个这个,夫人不参加,彦及也不参加,好不好,唵?”何应钦毕恭毕敬地说:“委座怎么用上‘商量’二字了?我是来听吩咐的。”“今天啦,唵,不是吩咐是商量。”蒋介石说,“这个这个,敬之兄到了南京之后,去瞻仰过国父的陵墓吗,唵?”瞻仰中山陵与“交底”有何联系?何应钦沉思片刻,赶紧回答说:“去瞻仰过一次。”
“到明孝陵看看吗,唵?”
“也顺便去看了看。”
“这样,唵,那你也去过汪兆铭的陵墓了?”
汪精卫的陵墓在明孝陵与中山陵之间的梅花山,何应钦从中山陵去明孝陵,要经过汪陵,他的确去看了看。但是,想到汪精卫是人所周知的头号大汉奸,何应钦只得说:“那天,我驱车从梅花山经过,但没有去看。”
“你应该去看看,唵!”蒋介石说,“应该去看看那座遗臭万年的陵墓,看它修建得怎么样,唵?”
何应钦顺从地说:“委座有吩咐,我回南京后一定去看看。”
蒋介石顿了顿又说:“敬之兄你说说,汪兆铭的陵墓与国父的陵墓并列在一起,这个这个,合适不合适,唵?”
怎么回答呢?何应钦需要思索一番。其实,留下汪陵,对孙中山的英名丝毫无损,正如在杭州西湖畔岳飞坟前跪着个铁铸的秦桧像一样。人们凭吊岳坟时只是多了个唾骂的对象,而对岳飞这位民族英雄只会更加激起崇敬的心情。何应钦进而又想到蒋介石处理母坟墓碑的事。蒋母死后葬在奉化溪口,坟前竖了块六尺高,三尺宽的大墓碑,墓志为汪精卫所撰和胡汉民所书。抗战胜利后的一九四五年十月,蒋介石忌讳这件事,便派长子蒋经国回溪口,悄悄将这块墓碑埋入地下,另树一块无墓志的普通墓碑。到了八十年代,好事者又把埋掉的墓碑挖出来,说是历史文物,弃之不应该,毁之尤可惜,把它放置在蒋介石故居里。这是后话。
何应钦想到这里,已摸清了蒋介石的思想脉络,回答说:“不合话,我看不合适,委座!”“怎么不合适呢,唵?你说具体些。”
何应钦受一种向往支配,回答得很快。他说:“委座不久就要还都南京,汪兆铭这个头号大汉奸的陵墓与中山陵并列在一起,实在有辱国父,也有辱委座。再说,南京是首都,国际影响也不好。”他猜想蒋介石一定在争夺梅花山这块风水宝地,又显行气愤地说:“他汪兆铭有什么资格葬在梅花山!”
这正中蒋介石的下怀。他脸上露出笑容,欣喜地说:“对!你老兄说得很对。这个这个,既然不合适,唵?既然他没有资格葬在梅花山,你说怎么处理好,我特地请你来商量这件事,唵?”
“妈的!你要我来重庆,就是为了这么一件事!”何应钦感到“交底”的事落了空,大失所望,差点骂出声来。但是,他表面上仍然装出一副赤诚的表情,肃然地说:“我看,把汪兆铭的陵墓搞掉!”
“公开搞掉好不好呢,唵?”蒋介石问。
何应钦进一步明白了蒋介石的用心,如果公开搞掉,那些曾经由蒋介石以曲线救国的名义,秘密派往汪精卫政权和军队担任要职,现在仍然受到蒋介石重用的人,会揭蒋介石暗中通敌的老底。他想到这里,霍地站起身来,显得很愤慨地说:“毁掉它,秘密毁掉它!不知委座的意见怎样?”
“你的意见很好,唵!”蒋介石也霍地起身,“正因为要保守秘密,这个这个,我才单独与你商量,这件事就交给敬之兄去办,唵!”
何应钦心想,也许这是蒋介石在对他“交底”之前,给他再一次考验,便装出一副感激的样子,正经地说:衷心感谢委座对我的无比信任,我一定把任务完成得使委座满意!
不过,蒋介石至死也没有向何应钦“交底”,只在一九四九年三月才让他当了行政院长,但三个月后就被解放军的隆隆炮声轰得昏头昏脑,而被迫辞职了。
蒋介石见何应钦态度诚恳,高兴地说:“正因为我绝对相信你,才把这件绝对保密的,唵,特殊的任务交给你去办。这个这个,事情办成了,社会上有什么反映,及时打电话告诉我,唵!”
二十三日下午两点三十分,一辆军用吉普在建筑工程师邱新民的家门嘎然停住。接着,一位青年军官从车上走下来,进入邱新发家里,通知他去陆军总司令部工兵指挥处走一趟。
腋肢窝里夹着个公文皮包,正准备去南京建筑公司上班的邱新民一怔,顾虑重重地问道:“请问,要我去工兵指挥处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青年军官说,“是工兵指挥处指挥官马崇六少将派我来通知邱先生的。快上车吧,马指挥官在指挥处接待室等着你哩!”邱新民忐忑不安地随青年军官上了车。二十分钟之,在指挥处接待室。马崇六与邱新民面对面坐着。马崇六说:
“我们请邱先生来,是想向你了解一点情况。听说汪兆铭陵墓的修建,是你负责设计和施工的,是吗?”“是的。”邱新民吓得脸色惨白,“我真后悔,当初不该为这个大汉奸修建陵墓效力。马指挥官,我有罪!”“请不要误会,我们并不追究你什么责任。”马崇六开导说,“是希望你把汪陵的修建情况如实告诉我们。”
邱新民急跳着心开始平静下来,恳切地说:“好,好我一定如实报告。汪陵的规格是仿中山陵设计的,但规模比中山陵小三分之一,造价预算是五千万元中储券。不过,刚完成墓穴工程,日寇就投降了,其他工程如广场、墓室、祭堂、牌坊、墓道、陵门、碑亭和八十级石阶等工程就停止了。”
马崇六说:“请你把墓穴的建筑情况详细说说。”
“好。”邱新民点点头,“按原来的设计方案,墓穴是敞开的,供人所谓瞻仰。后来,也就是《波茨坦公告》发表不久,也许是汪陵修建委员会意识到日寇很快会投降,就通知我把它封闭起来,而且要封闭得非常坚固。因此,墓穴由两大部分组成。”
“由哪两大部分组成?坚固到什么程度?”马崇六问。
邱新民说:“一是外壳部分,用三米厚的钢筋混凝土筑成,形如覆釜,内空直径六米,高三米。站在墓穴里往上看,圆顶作穹窿状。二是盛棺材的内窖部分,内窖上面为钢筋混凝土平顶,不过厚度比外层薄三分之一。内窖和外壳的里里外外都嵌着大理石。总之,这墓穴修建得相当坚固。”
“假如有人要盗汪陵,把外壳的钢筋混凝土炸毁,会不会损坏棺材和尸体?”马崇六又问。
“有人要盗汪陵?”邱新民一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他却明白了马崇六接见他的目的。他说:“如炸药用量恰到好处,不会损坏棺材和尸体,因为外壳与内窖之间有三米高的空隙,内窖的平顶与棺材之间也有三米高的空隙。”
“谢谢你,我们需要的情况就是这些。”马崇六微笑着起身与邱新民握手。旋即,微笑变成满脸严肃。他说:“但是,有一点必须向你说明,我们今天的交谈是绝保密的,不准向任何人泄露。否则,宪兵可以随时处决你的一家人!”
顿时,邱新民浑身吓出一层鸡皮疙瘩,忙说:“绝对不敢,绝对不敢!”
邱新民走后,马崇六决定亲自去梅去梅花山一趟。为了避免游人的注意,他和两个随从都化了装,一个个批扮成汪精卫的亲戚,携带一个花圈,驱车来到汪精卫的陵墓前,实地侦察了一番。
晚上八点,陆军总司令部会议厅里灯火通明,长方形的桌子两旁,分别坐着陆军总部参谋长萧毅肃、陆军总部直属第七十四军军长邱维达、南京宪兵司令张镇、南京市长马超俊和马崇六等人。不一会,何应钦由王顺民陪同大步走进来,大家一齐起立。何应钦招招手,示意大家坐下,然后肃然地说:“今晚请诸位来商量一件事,希望绝对保密。有话在先,不论是谁泄露机密,都将会受到军法论处!”
与会者,除萧毅肃和马崇六已得知消息外,其余的人不免心情紧张起来。
何应钦接着说:“委座不久就要还都南京,汪兆铭这个大汉奸的尸体居然葬在梅花山,与中山陵并在一起,这成何体统!如果不把它毁掉,委座回南京后看到了,一定要生气。同时,国际影响也不好。诸位认真研究一下,那陵墓怎么个毁法,提出具体方案来。研究好了,由萧参谋长在晚上十点前告诉我。”
大家起身,目送何应钦离开会议厅。接着,由马崇六将邱新民介绍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说完,萧毅肃说:“看来,陵墓建筑得非常之坚固,但不管怎样,我们一定要在十天之内把它毁掉。晚饭前,我与何总司令商量,由七十四军派一个工兵营交马指挥官指挥,执行爆炸任务。在工兵执行毁陵期间,由宪兵司令部派宪兵担任内外警戒,断绝紫金山一带的行人交通,不准任何人接近。同时,由南京市政府派员协助。”他把脸转向邱维达,“邱军长!这么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你看用什么方法才能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