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随军气象员米尔曼中尉预报,八月五日下午五点以后,日本本土的天气将由阴天、阴雨天普遍转为晴天。顿时,在冲绳岛南面机场,担负飞往日本本土投掷原子弹的机组人员,激动地喊着:“好啊,好啊,天从人愿了,天从人愿了!”纷纷摘下头上的军帽高高抛向空中,然后欣喜地拥抱成一团。
他们是这个机组的指挥官斯文尼少校,有着上尉军衔的领航员戈德弗雷、侦察员劳留斯、投弹手霍希克,有着中尉军衔的炮击手卡特科普、三架特制的B-29型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驾驶员希莱特、埃德纳、赫克特,以及随机采访投向人类的第一颗原子弹的投掷、爆炸实况的美国《纽约时报》记者劳伦斯。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个个虎虎有生气。
报复心理与人俱生俱存。他们想到日本偷袭珍珠港以来的三年零八个月中,给美国造成巨大的财产损失和严重的人员伤亡,巴不得立即起飞,将爆炸力相当于两万吨烈性炸药梯恩梯的第一颗原子弹,投入日本本土!
斯文尼等人与随军牧师一道,在各自的胸脯上划着“十”字祈祷,希望一切顺利,希望原子弹投掷时气温在三十二摄氏度以上,风速最好在每秒零点二米以下。前天晚上,陆军部长兼原子弹使用委员会主任委员史汀生说过:“若在这种有利天气情况下使用原子弹,其爆炸力将会相当于四万吨梯恩梯,杀伤力将会增加一倍。”
尽管已做了执行任务的充分准备,但他们还不放心。为了使这颗原子弹完成全世界一切爱好和平的人民赋予它的历史使命,他们又对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进行一次极为精细的检查,又一次将细密的日本本土地图和空中侦察照片上表示出来的轰炸目标图看了一遍,让其牢牢地铭刻在脑海里。
六日凌晨两点,驻冲绳岛航空司令部下达了执行任务的命令,并对航程中的每个细节,如飞行高度和投弹高度,以及万一发生特殊情况在哪里紧急降落等等都做了安排。接着,一辆中型汽车把斯文尼等人带到供应仓库,领取执行任务所需要的装备,包括降落伞、救生艇、氧气面罩、增压服、急救药品等等。
凌晨四点四十五分,斯文尼和投弹手霍希克登上临时编为“A号”的飞机,领航员戈德弗雷和炮击手卡特科普登上“B号”飞机,侦察员劳留斯和记者劳伦斯登上“C号”飞机。四点五十分,他们带着同盟国和美国政府的重托与人类的希望起飞了!领航员乘坐的“B号”飞机在最前面。
按照史汀生的指示,轰炸目标为九州的长崎和福冈,本州西部的广岛、冈山和中部的新潟五个人口在三十万以上的城市中的一个。他们起飞前两天,驻冲绳岛海军司令部遵照史汀生的指示,已在这些轰炸目标周围海域的战略点上部署了潜水艇和救护船只,一旦机组人员被迫跳伞,他们就会赶来抢救。
在深不可测的高空里,浓重的夜色像阴霾一般向飞机逼近过来。上弦月早已消失,无数星星闪着磷光,证实米尔曼的天气预报的准确。
机上的高度表表示,他们飞行的高度为六千一百五十公尺。刚过五点,晨曦就爬进了机舱。五点四十分,机舱外天大亮了。这时,领航员戈德弗雷通过无线电话报告说:“报告A号、C号!现在已进入九州上空。”
斯文尼和劳留斯先后回答:“A号明白。”“C号明白。”三架飞机在九州上空盘旋三周,侦察员劳留斯依照气象机上显示的密码报告说:“机下一片云层,看不清目标。”“云层很厚,A号凭眼力也看到了。”斯文尼随即命令道:“请B号领航,去本州西部寻找目标,请C号注意,广岛是首要目标,冈山是次要目标。”据两天前掌握的可靠情报,日本第二总军总司令部设在广岛,故广岛成了首要目标。“C号明白。”劳留斯回答。
在预定轰炸的城市中,到底哪个将被毁灭掉,这将由命运来决定。就是说,日本上空的风将决定哪个城市挨炸,如果风把云层吹到既定目标的某个城市上空,那么这个城市就可侥幸地躲过一场空难,至少暂时可以幸免。然而,这股风同时却使另一个城市遭殃!
三架飞机在广岛与冈山之间的上空盘旋一阵之后,气象机显示的密码告诉他们,首要目标的可见性比次要目标好。
这时,已是清晨六点四十分,刚起床生火做早餐的广岛市民被他们熟悉的空袭警报的尖叫声所惊动。人们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向军事公园的防空洞。在这之前,这座城市因工业地位无足轻重,还没有挨过炸。距离广岛八公里的吴市港是日本的海军基地,同盟军飞机为了摧毁吴市港的军舰,曾对它进行十余次轰炸,而飞机每次都经过广岛上空,但一直没有光顾这座城市。因此,逃往防空洞的人们虽然脚步很急,却并不那么诚惶诚恐。
早上七点三十分,警报解除了,大群大群的人从防空洞里走出来,许多人匆匆忙忙饿着肚皮奔向主要商业街八丁堀,到沿街那十几座有一定防震能力的建筑物上班,分别担负修理从前线运来的各种残缺枪支,制作供军队食用的饼干和罐头,以及生产防毒面具等任务。这时,还有数以万计的老年人和小孩,忙碌在火炉旁做早餐。谁也没有想到,灶里的火即将助长一场火灾的威势。
八点整,广岛天气晴朗,气温炎热,从树上的叶片一动不动看,从各个屋顶上冒出的炊烟直线上升看,几乎没有一丝风。也许是广岛人在劫难逃,这正是充分发挥原子弹威力的好天气!
八点过五分,当斯文尼和劳留斯等人随“A号”和“C号”飞机,第二次从九州上空进入广岛上空时,广岛人又一次听到空袭警报声,也许是司空见惯,也许是厌烦了,大家若无其事,再没有人躲进防空洞。当然,躲进去也会窒息而死,等于活埋。
八点过十分,斯文尼命令道:“飞机升高,升到投弹的高度!请劳伦斯先生做好拍照准备。”
八点十五分,原子弹从广岛上空投掷下来!
一些在室外的广岛人,见从飞机上降下一顶降落伞,以为挂在伞上的那个摇摇晃晃的黑东西是个跳伞的逃命人。
很快,广岛上空发出比阳光强若干倍的强烈的白色闪光,随即是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冲击波势不可挡地向四处猛烈扩散,千年古树被掀倒,高楼大厦被掀倒!冲击波到了八公里外的吴市港还如同狂风,把那里的树木吹得倒向一边!
顷刻之间,城市中心区卷起巨大的蘑菇状云,全市立即被乌黑的烟雾所淹没。紧接着,升起几百根火柱,广岛市化为焦热的火海!
当时,广岛人口为三十四万三千七百五十七人。靠近爆炸中心区,即军事公园一带的市民全部死于非命!全市死亡者为七万八千一百五十人,负伤和失踪者为五万一千四百零八人,总计伤亡十二万九千五百五十八人。所谓失踪,并非人们习惯的概念下落不明,真正的含义是罹难者的躯体已化为灰烬。全市的建筑物总数为七万六千三百二十七幢,全毁者四万八千二百五十一幢,半毁者二万两千一百七十八幢。其余的不是被掀掉一片屋顶,就是墙壁残缺破损。连远在市东郊的日本第二总军总司令部的房子,是新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墙上也出现两条一丈多长、一尺多宽的裂缝。总之,没有一幢完好无损的房屋。要不是总司令部的人都躲进了深深的地下室,即使不死,也会成了瞎子和聋子。
上午十点,火势才逐渐失去威力而熄灭,但升腾在空气中的热流在五十摄氏度以上,第二总军总司令部组织的救护军队无法开展工作。真要感谢老天爷开恩,十一点刮起了三级东南风。下午一点三十分,救护军队才冒着四十二摄氏度的高温进入灾场。
下午两点,第二总军总司令畑俊六驱车绕道来到吴镇守府向铃木贯太郎首相报告:“敌人在广岛使用了从未见过的破坏力特强的高性能炸弹,整个城市已基本上被毁灭!详细情况现在无法报告,因为大火熄灭不久,四十分钟以前,救护军队才冒着四十二摄氏度高温开展工作。”
铃木放下电话,惊得浑身哆嗦,茫然不知所措。
他七十八岁了,还在这里活受罪。他今年四月五日出任首相以来,尽管着力表现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但年岁不饶人,老态龙钟的影子怎么也离不开他的一举一动。他是千叶县人,海军大学毕业之后,历任第二舰队驱逐舰队司令,海军省军务局长,海军省次官,海军学校校长,联合舰队总司令。一九二七年晋升为海军大将,第二年任海军军令部总长。一九二九年退役后,任裕仁的侍从长兼枢密院顾问,很受裕仁宠信,一九三六年授封为男爵。因他对中国的侵略主张稳重,同年受到少壮派军人的袭击负重伤,住医院半年才痊愈。从一九四○年起任枢密院副议长。他出任首相的前一天,两个在大学念书的玄孙特意回家劝他:“高祖父!您老人家连走路都感到吃力,何必接受首相职务受苦呢!”他虔诚地说:“皇上的圣意不可违抗!我心甘情愿受这个苦。如果我累死在首相任期上,更是无上光荣!”
现在,铃木眼睖睖地呆在皮沙发上足足坐了十分钟,才想到应该赶快向裕仁天皇报告。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日本皇宫遭到空袭,一半以上的房屋被炸毁,有四十个在皇宫为裕仁天皇服务的工作人员和士兵丧命。裕仁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两个月以前,就带着皇后、皇子、公主和一批侍从官和宫女,迁到有深层地下室的御文库去了。地下室的一端通向皇宫,凡是奉命前去晋见裕仁的日本要员,先从皇宫院内进入宫内省,然后坐车去御文库。返回的路途也是一样。
裕仁在御文库地下室里由宫内大臣木户幸一陪同接见铃木。本来已经胆战心惊和闷闷不乐的裕仁,现在更加惊慌了。“整个广岛已经毁灭了?全市三十多万臣民都蒙难了?”他没等铃木说完就吃惊地问。
“详细情况现在还不清楚,陛下!因为大火熄灭不久,军队才开始救护工作。”铃木说,“既然城市已基本上被毁灭,情况可想而知。”木户试探着说:“请陛下恕臣直言!如果帝国不接受《波茨坦公告》投降,这种灾难还会降落在帝国的其他城市。”
裕仁沉默了好一阵,才把埋在心底已久的话说出来。他说:“请铃木君转告东乡君,要外务省起草一个照会,通过适当的渠道送给美国、英国和重庆当局,只要确保帝国的天皇制不改变,帝国愿意接受《波茨坦公告》诸项条件。”他顿了一会,“不改变天皇制,是帝国国歌的歌词决定了的。”
日本国歌《君之代》的歌词是:“我皇御统传千代,一直传到八千载。直到鹅石变岩石,直到岩石长藓苔。”歌词虽然简单,但表达了日本坚持天皇制的坚强意志。裕仁见铃木点头表示“遵旨照办”,又吩咐他派人去广岛进行调查,看敌人使用的是一种什么炸弹;要畑俊六组织更多的军队和军医进行救护工作。
于是,救护军队由三万人增加到五万人,军医由八百人增加致一千二百人。他们接触到的情景,触目惊心。军事公园四周二公里的地方,也就是在纵横四公里的范围内,一切毁灭殆尽,很难见到手指粗的木头,拳头大的砖块,二指宽的瓦片,连“瓦砾场”这个词都用不上。四公里以外的地方,也只能偶尔见到熏黑了的光秃秃的大树残干和钢筋混凝土建筑物的空壳。寻找出来的受难者的尸体千形百状,更是惨不忍睹。有的额头紧紧贴在胸前,有的后脑勺紧靠着背部。三分之一的死者已面目全非。眉目可辨者,有的两眼圆睁,有的嘴巴极大地张开,有的下巴颏严重歪在一边。大部分死者身上的衣服不是被烧光,就是破碎得衣不蔽体。从死者躯体看,有的向前或向后,向左或向右弯成一把弓;有的不是弯而是折,头部和脚紧靠在一起,胸脯与膝盖之间没有一点空隙;有的仿佛被人抓住头和脚,像拧干湿衣服似的,分别向相反的方向用力拧了那么三四下。凡此种种,说明死者在临死前的一刹那间,经受过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
幸存者中的许多人遍体鳞伤,有的失去一只胳膊,有的失去了一条腿。即使没有外伤,但有的成了瞎子,有的成了聋子,有的又瞎又聋,有的因原子毒素带来白血病,食欲不振,以后口吐鲜血,头发脱光。一言以蔽之,广岛市民除了当天离开这座城市外出的一万两千三百五十六人以外,其余的不同程度地受害!
广岛人用生命,用血泪,唤起日本统治者的觉醒,回头是岸!七日凌晨四点,美国政府通过广播发表了杜鲁门总统的声明。声明说:
“七月二十六日在波茨坦发出的对日本的最后通牒,旨在拯救日本人民免遭彻底的毁灭,但他们的领袖却拒绝接受这最后通牒。如果他们现在还不接受我们的条件投降,日本人民的毁灭将自空中而降!六日上午投在广岛的原子弹,将对太平洋战争和中日战争起到革命性的变化!假如他们的领袖仍然执迷不悟,还将继续不断地在日本其他城市投掷原子弹,直到日本投降或日本毁灭为止!”
杜鲁门的最后一句话是策略。其实,当时他们还只造成四颗原子弹,试验爆炸使用一颗,在广岛使用一颗,还剩下两颗。不过,有了第一批原子弹,就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而陆续制造出来。
美国凌晨四点,是日本晚上十二点。一个小时之后,铃木持杜鲁门的声明去外务相东乡茂德家里,看关于确保日本天皇制不变的乞降照会写好了没有。乞降照会已由外务次官松本俊一起草,这时东乡正伏案逐字逐句斟酌和修改。铃木来时,他正好修改完毕。
“请首相审定,再呈天皇陛下圣定。”东乡将乞降照会递给铃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