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有资格来这里收听广播的八百多名官员,怀着庄严和豪迈的心情陆续进入会场。许多人望着横幅,见把中国的名字列在最前而,以为是自以为是,心中很不是滋味。凌晨三点十五分,当蒋介石、宋美龄、宋子文、何应钦出现在主席台上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们频频挥手向大家致意,然后在主席台上就座。
庄严的时刻终于到来!收发报机里传来了女播音员流利的汉语说话声:“现在,我们奉命在波茨坦向全世界播送《中美英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下面播送的就是《中美英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的正文。”这时,大家见把中国的名字排列在最前面,是出自美国和英国的意见,一种受久经压抑,长期被别国瞧不起,而突然迸发出来的自豪感,炽热地充塞着每个人的心田,蒋介石更是精神焕发,仿佛在奇异的幻景里看到了敞开的天堂,脸上呈现出一种超然神色,这时候,谁若望他一眼,准会把他视为世界领袖来尊崇!
在这庄严的时刻,会场里鸦雀无声。女播音员语调抑扬顿挫有节,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感情。许多人边听边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没有动笔的则聚精会神地听着,以便尽可能详细地将这一喜讯传给自己的妻室子女和亲戚朋友。
《波茨坦公告》播送完了,蒋介石起身面向大家,肃然说:“请诸位起立,唱国歌!”并亲自打着拍子,这在他生活史上还是第一次。
唱完国歌《总理训示》,在大礼堂南面的阳台上燃放鞭炮。长达二十分钟的鞭炮声,把睡梦中的重庆市民惊醒过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意识到发生的必定是好事。两个小时之后,人们终于从《中央日报》的号外里明白了一切。于是,重庆的大街小巷到处是一片欢快的鞭炮声!
在中央党部大礼堂,阳台上的鞭炮声停止之后,蒋介石拿出讲稿,发表简短的讲话。他念道:“在这个世纪里,最伟大的事物也许要算《波茨坦公告》的发表了!因为它是正当中国和太平洋地区十数亿人,在疯狂的战火中流血流泪时被宣告出来的!《波茨坦公告》的发表,对于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加速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将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对此,经过八年浴血抗战的中国人民,无不欢欣鼓舞!但是,在日本军队未解除武装之前,我们不仅不能产生丝毫的轻敌情绪,而且要比任何时候更要严阵以待!即使日本已经接受《公告》无条件投降了,我们还要百倍警惕共产党从中浑水摸鱼,决不能让在华日军和汪精卫汉奸集团的武器,有一枪一弹落在共产党手里。”
蒋介石想得较远,有着走一步思百步的儒将作风,他当即宣布成立包括安南北部和台湾在内的十六个受降地区,委任卢汉、张发奎、余汉谋、王耀武、薛岳、顾祝同、汤恩伯、孙蔚如、李品仙、孙连仲、阎锡山、胡宗南、刘峙、李延年、傅作义和陈仪分别为十六个受降地区的受降主官。
他任命完毕,又挥着有力的手势说:“再过四天就是八月了,唵,八月是个关键月!希望诸位,这个这个,高瞻远瞩,洞察一切,控制一切,唵,去迎接抗战的彻底胜利!”
同一天上午九点,在南京国民政府主席办公室。这时,陈公博正在接见昨天晚上从东京返回南京的冈村宁次。在座的有外交部长李圣五和莫国康。冈村心情沉重地说:“昨天下午三点,铃木首相召见我,嘱咐我向陈代主席阁下转告帝国本土决战的决心,并希望得到贵国政府的支持。”
“我们一定千方百计予以支持。”陈公博也心情沉重,日本要求支持,不是要人要钱就是要东西。
“谢谢!”冈村说,“现在帝国摆在南方战场的兵力已有百分之八十集中在帝国本土,并已全民动员投入这场决战。除了兵工厂和为兵工厂直接服务的工厂,如钢铁厂和发电厂一类工厂以外,其余工厂的工人和十六岁至五十岁的男女农夫,以及十六岁以上的男女学生和百分之八十的机关工作人员,都已经武装起来。”他顿了一会,“尽管贵国政府就外蒙古问题发表更正声明,但苏俄还是拒绝在帝国与美英之间进行调停,因此,我们只能在帝国本土与敌人决一死战了!”
冈村说的更正声明,是一场滑稽剧。因为陈公博态度非常强硬,一再说即使砍掉他的脑袋,也不会发表更正声明。不得已,裕仁天皇只好在四月十五日晚上给陈公博打电话求情。陈公博这才勉强同意,将已开印的十六日《中华日报》头版头条新闻抽掉,换上三百字的更正声明。滑稽在于陈公博亲自去报社印刷厂监印,只准印两份;天亮后派李圣五乘专机送往东京,一份交给裕仁天皇,一份交给日本外务省转交苏联外交部,裕仁感到很满意,写一亲笔信由李圣五转交陈公博,称赞他“是心心相印的真诚朋友。”
冈村继续说:“近两个月来,这些武装起来的新生力量,每天除了三个小时的操练,其余时间与其他军队一道,在城市、乡村和山野挖防空洞和战壕。可以说,帝国本土处处是埋葬敌人的墓穴!”
“具有决一死战精神的军队,是世界上战斗力最强的军队。”陈公博说,“最后胜利一定属于大无畏的日本人民!”
“一定会有这一天。”冈村自信地点点头,“至于希望得到贵国政府的支持,铃木首相有个具体要求,就是希望在一个月内支援一万吨大米、八千吨钢和两千吨铜。”
陈公博想到江南沦陷区已开镰收割稻谷,支援日本一万吨大米问题不大,但八千吨钢和两千吨铜就困难了,因为近两个月来,他们的几家铁矿和铜矿累遭新四军袭击,各矿库存的铁和铜绝大部分已落入新四军手中。因原材料不足,五家兵工厂已有三家停止生产。但陈公博不能表示拒绝,想了想说:“一万吨大米,我们可以提前在二十天内完成任务;只是八千吨钢和两千吨铜,由于总司令阁下所知道的原因,一个月完成任务有困难,希望把时间推迟十天半月。”他判断,一个多月之后日本也许已经彻底失败了。
“我理解贵国政府的困难,一定如实向铃木首相报告。”冈村说到这里,摆在桌子上的电话机响起了铃声。
莫国康抓起话筒问:“是哪位?噢,是赵先生。陈主席在。”她把话筒递向陈公博,“中央通讯社赵代社长请主席接电话。”
“什么什么?请再说一遍。”陈公博惊得脸色惨白,“你们收到美联社播送的促令日本投降的什么公告?是哪几个字?噢,波浪的‘波’,草头下面加个次要的‘次’,坦白的‘坦’。请立即送给我看看。”他十分吃力地放下话筒,仿佛它有千钧重。
“促令帝国投降的波茨坦公告?”冈村先是浑身感到冰凉,旋即又感到火烧火燎。
李圣五不安地说:“波茨坦是距离柏林四十公里的一个工业城市,我出任驻德国大使时,曾去那里访问过。”
“《公告》是谁发布的?”冈村瞪着两只充血的眼睛问。
“重庆当局和美国、英国。”陈公博心胸里像塞了块铅一样沉甸甸的,一时感到呼吸困难。他又想起一个多月后向日本提供钢和铜时日本也许彻底失败了的判断。但他希望自己的判断不对,八千吨钢和两千吨铜毕竟是件小事。他明白,促令日本投降,实际上也是重庆政府促令南京政府投降!
过了难熬的二十分钟,满脸阴云的赵慕儒来了。他将《波茨坦公告》递给陈公博,挨着李圣五坐下来。
陈公博将公告浏览一遍,又极力抑制着惶恐的心情念了一遍,再递给冈村。冈村魂系祖国命运,对公告的一字一句琢磨了半天。蓦然,一种难以忍受的悲痛和屈辱,强烈地冲击着他的脑神经,失态地狂笑一声:“哈哈!投降,笑话,伟大的大和民族从未有过向敌人投降的先例!陈代主席,在座的中国朋友,你们说说,大日本帝国会投降吗?会投降吗?”他叫喊的声音是那样枯涩,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泥土。
“不会,绝对不会!”陈公博声音很高,流露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感情。
“到头来,《波茨坦公告》等于废纸一张!”莫国康只好用谎言表示。
“是的,胜利永远与大和民族并存!”赵慕儒也违心地说。
人的精神世界,复杂而又难解。冈村居然从陈公博等人几句极平常的话里获得了精神支柱,奇妙地恢复了常态,平静地说:“诚如陈代主席等三位中国朋友所说,大日本帝国是绝对不会接受《波茨坦公告》投降的!诸位的话,是对帝国的充分理解和信任,非常感谢!”他沉思片刻,“是的,大和民族永无失败的一天!日本是神国,开国之众神绝对不会抛弃我们!我们万世一系的天皇,绝对不会领导我们走向沦亡之道!重庆当局和美英妄想帝国投降,那简直是白日做梦!”
“总司令的话对我们是安慰,也是鼓励!”陈公博说,“请阁下转告裕仁天皇陛下和铃木首相阁下,不论国际局势怎样险恶,南京政府始终与贵国政府同生死共患难!”
“陈代主席的话同样对帝国人民是安慰,也是鼓励!”冈村激动地站起身来,与陈公博拥抱在一起。
陈公博等人送走了冈村宁次,又默默地回到主席办公室。他们明显地感觉到历史的车轮正在急剧地向回转,日本的战败已经无法挽回。但是,谁也不愿意道破,哪怕咽下去的是一杯毒酒也不愿意吐出来。尽管事实如钢一样坚硬,他们的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更重要的,都明白若讲了真话将是什么结果!
“陈主席!《波茨坦公告》我们见报不见报?”赵慕儒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陈公博仿佛噩梦初醒似的急眨了几下眼睛,吩咐说:“暂时不要见报,我们要与日本政府保持一致。”他面向莫国康,“请通知在广州的褚民谊先生,在蚌埠的林柏生先生,在杭州的丁默邨先生,在南京的梅思平先生与何世祯先生,不论路近路远,一定要想方设法在下午五点以前赶到上海参加中央常委会。周佛海先生正处于为母亲服丧的悲痛中,常委会就在他的上海公馆开吧!你们三位都列席会议,与我一道乘坐‘友谊号’去。对了,通知梅、何二位也一道去,下午三点五十分起飞。”
“汪夫人于昨天从广州回南京了,是否通知她列席常委会?”莫国康问。“等会我带着《公告》去看望她,看她是否愿意列席会议。”陈公博说。从二月初开始,陈璧君为了控制广东沦陷区,带着大女儿汪文惺、大女婿何文杰和三女儿汪文悌一直住在广州。这中间她只乘“海鹣号”回南京两次,每次往返只有三天时间,一次是清明节去汪精卫陵墓祭扫,一次是为催促陈公博迅速让褚民谊、丁默邨分别出任广东省长和浙江省长。前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汪精卫出现在她面前,诉说他的灵柩放在敞开的墓穴里,四面进风,经常冻得浑身发抖,要么抓紧时间把陵园修好,要么就把他的墓穴封闭起来。于是,陈璧君为了督促汪陵修建委员会抓紧施工,又从广州回到南京。
现在,陈璧君与陈公博隔着茶几坐在汪精卫官邸东楼会客室,正惶恐不安在阅读《波茨坦公告》。她边看边感到一匹疯马驮着她在飞跑,自己已经丧失了驾驭这匹马的能力,跨在摇摇晃晃的马背上,眼看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我就不相信日本已经败到无条件投降的地步!你说是不是?陈先生!”陈璧君的心在流血。她的话一出口,又感到自己在强作镇静。
“我也是这样想的,璧君姐!”陈公博说,“我们应该这样认识问题,否则,南京就会乱套。”
“陈先生能够这样看问题,你就是南京政府的烟海红轮,就一定能够使常委们一如既往地迎难前进,稳住整个局面。有你主政,我也感到极大的安慰。”陈璧君说着,又想起前天晚上的那个梦。她喝了口茶,就把话题转到汪陵的修建上来。她说:“有件事向陈先生报告。我刚从梅花山来,委座的陵园修建抓得不紧,十个月过去了,陵园的广场才推平,主建筑祭堂才下基脚,这会拖到何年何月!”
“作为汪陵修建委员会的主任委员,陵园的修建抓得不紧,责任在于我。”陈公博显得内疚,“明天,我召集在南京的几位委员开个会,一定采取措施抓紧施工。”
“我看暂时把墓穴封闭起来吧!尽管上面有座临时建筑物遮风避雨,但停放灵柩的墓穴毕竟是敞开的。”陈璧君没有说出那个梦却在圆梦,“等广场、牌坊、墓道、陵门、碑亭、祭堂、墓室修建好了,再把封闭物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