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之后,在陈公博家里的会客室。胡毓坤从莫国康手里接过一支香烟点燃吸了两口,向陈公博报告说:“前天下午,十二师师长成时良率领全师,第九师师长李维惠率领两个旅,在安徽歙县投奔了顾祝同的第二十八军陶柳部;昨天上午,又有第五师师长宋汉典率领全师,在江苏如东投奔了顾祝同的第五十军田钟毅部。”
“宋汉典也背叛党国投敌了?”莫国康大惊失色。宋汉典是她表妹夫,两个月前由她向陈公博进言,使宋汉典由副师长升为师长。“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她很气愤。
“《增广贤文》说得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对宋汉典也是如此!”陈公博心中充满了苦涩。
一叶知秋。陈公博心跳得厉害。这三个师长都是汪精卫在上海创办的黄埔军校第一期结业的学员,是嫡系,如今居然离心离德,不辞而别,那些从蒋介石营垒里投奔过来的军事将领,与南京政府是一种什么感情可想而知。他想到这里,一种众叛亲离的忧虑充塞着整个心胸。他说:“凌尘兄!你带兵几十个春秋了,对稳住军心和控制军队很有经验,请你考虑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怎样防止类似事件在和平军继续发生。”他苦笑一声,“要不,我这个中央军委委员长和凌尘兄的参谋总长,会变成光杆司令啊!”
“报告陈主席!凌尘我有个设想。”
“凌尘兄请说。”
“我说三点。”胡毓坤说,“第一,适当提高军队的待遇,从士兵到军官每人每月增加一份薪俸;第二,请主席从中央机关和特工总部抽调一批可靠的骨干,以加强领导为由去各旅、师、军、集团军担任一定的职务,这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第三,设法抓到一个已投敌的师长,中央军委成立军事特别法庭,召开审判大会,当场处决,以惩效尤。”
陈公博满意地微笑着,欣喜地说:“我同意凌尘兄的三点意见。关于增加军队薪俸,无非再多印点钞票。尽管由于多印钞票已造成物价上涨,现在又多印,会促使物价进一步上涨,经济上形成恶性循环,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请凌尘估算一下,看需要增加多少,我与周佛海先磋商磋商。”他顿了一会,“关于第二点,除了凌尘兄说的以外,我还打算请冈村总司令支持,请他们派一批军官去和平军担任副参谋长。这样,控制的力量就更强了。”他感到茫然,“只是要抓个投敌的师长比较困难。”
“主席!不难。”胡毓坤已深思熟虑,“据我了解,宋汉典最宠爱的三姨太陆沉香快分娩了,一星期前宋汉典派他的副官和两个女卫生员送陆沉香去海安县城娘家,可以从这上面做文章,把宋汉典骗到海安。”他面向莫国康,“此事只要莫秘书出马,保险马到成功。”
“那就劳驾莫秘书了。”陈公博望着莫国康笑笑。
莫国康微皱着眉头说:“这样一来,我表妹就得守寡,她才二十一岁呢!还有,她的小孩一出世就没有了父亲。总感到于心不忍,也许我是温情主义!”“在生活这部大字典里,政治斗争的解释就是两个字——残酷。”陈公博说,“讲仁慈,施仁政,一事无成。”
莫国康说:“其实,把宋汉典骗到海安县城很容易,以我姑父陆卓然的名义给他拍个电报,就说陆沉香难产,要他马上去县卫生院,他肯定会设法乘直升飞机前往。”她迟疑片刻,“这样的事,不必由我出面。不然,我姑父一家会责怪和埋怨我一辈子。”
“好!我派万里浪去如东。”陈公博说。
万里浪带领三名特务,于二十二日抵达如东,设法了解到宋汉典的第五师已改番号为中国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六师,宋汉典以第五十军副参谋长身份兼师长。第二天下午,万里浪等人到了海安。
海安县城,是个政治情况很复杂的地方。三个月前,这里控制在新四军手里。二月初,日军与和平军打过来,新四军留下一批人潜伏下来,主力退到县城东面八十里的角斜一带。一个月前,顾祝同的部队进攻县城,和平军也留下一批人潜伏在这里,与日军一道撤到县城西面七十里的邓庄一带。从此,县城成了顾祝同的第五十军第七师第三八二旅的天下。
万里浪到了海安县城,很快通过特工总部南通特区海安秘密联络组,找到了潜伏在这里的和平军营长谷叔年。谷叔年告诉万里浪,与他一道潜伏下来的五十个便衣武装,加上秘密联络组的二十名武装特务,力量是雄厚的,在县卫生院捉拿宋汉典,只要计划周密细致,一定会旗开得胜。接着,他们对具体的行动方案,进行认真的研究。
宋汉典原是军统上海区的特务,投靠汪精卫之后,成了李士群的保镖,后由李士群推荐进黄埔军校学习,因他具有大学肄业文化,结业后在军委任秘书。一年后他被派到黄大伟的第一集团军任团长,两年后擢升为旅长。去年五月二十九日,黄大伟在上海被军统特务行刺毙命,他改换门庭投靠任援道当了副师长。
二十四日早饭后,他正准备去五十军司令部开会,研究配合和平军与日军进攻苏中抗日根据地的问题,军部的通信兵给他送来一份特急电报。电报全文是:“如东,国民革命军第五十军参谋部宋汉典。陆沉香难产,情势危急,望火速来海安县卫生院第五号产房。陆卓然。”
宋汉典看了电报,焦急万分,马上打电话向田钟毅请假。“是军座吗?我是宋汉典。噢!军座已看过我岳父拍给我的电报,安排直升飞机送我去海安?真不知叫我如何感谢你才好,军座!嗯,嗯,谢谢军座的祝福,但愿如此。我到了海安,情况如何,就打电话向军座报告。谢谢,谢谢,再见。”
宋汉典想到海安县城控制在三八二旅手里,安全有保障,只带两个卫士就启程了。如东距离海安的航程约一百公里,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乘坐的直升飞机在县卫生院院内的地坪上降落了。三八二旅旅长归特夫接到田钟毅的电话通知,特地带一个排的士兵来卫生院迎接他,也是保卫他。宋汉典下飞机后,与归特夫打过招呼,就急不可耐地带着两个卫士直奔第五号产房。刚接近产房,就听到一个女人的痛苦呻吟,宋汉典心如刀割,边捶门边喊:“请开门,请开门!”
“你是什么人?这是产房呀!”从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我知道是产房!我是产妇的丈夫,请快开门!”宋汉典叫道。
门刚拉开一条小缝,宋汉典就挤了进去。就在身着白大褂的女特务闩门的同时,躲在门后面的万里浪,在宋汉典后脑勺上猛击一拳,把他打昏在地。五分钟之后,等宋汉典苏醒过来时,他的两只眼睛已被黑布蒙住,嘴里塞了块毛巾,身上已被五花大绑了。与此同时,站在门外的两个卫士,被特务们用无声手枪击毙,尸体已搬进了卫生院的太平间。
接着,万里浪他们用白被单将宋汉典从头到脚裹住,再用布条将他的脖子、腰身和两条腿绑在担架上,上面覆盖一床白被单,由两个戴着口罩的特务抬着离开产房。他们走出产房不远,边走边喊:“走开,走开!死者患的是急性霍乱病,请快走开,快走开!”归特夫等人听说是急性霍乱病,一个个毛骨悚然,都躲得远远的。
眼看已是中午十二点了,归特夫还不见宋汉典出来,就带着排长和两个班长去五号产房看个究竟。结果,发现产房门上贴着用四开白纸书写的告示。告示写道:“宋汉典背叛中日和平运动,率和平军第五师官兵投奔田钟毅,罪该万死!兹于四月二十四日上午,将宋汉典和他的两名卫士就地正法!此事与县卫生院无关。我们已对卫生院采取保卫措施,奉劝无事生非者珍惜自己的生命。”落款为:“特工总部南通特区第一行动大队。”上面盖有四方篆体红色印章。
归特夫被惊得目瞪口呆,仿佛卫生院四处潜伏着南京的特务似的,慌忙带着随来的士兵离开卫生院。等到田钟毅获悉告示内容时,宋汉典已被押送到了和平军驻地邓庄。二十七日下午,他被押解到了南京,关在中央军委的一间房子里。
五月二日上午,在军委大礼堂,整整齐齐地坐着八百多名团长以上的军官。正面墙上悬挂着一条黄布横幅,上书“特别军事法庭审判大会”十个大字,给礼堂增添了阴森而恐怖的气氛。
九点整,军委正副委员长陈公博和周佛海,军委秘书长丁默邨、杨揆一和胡毓坤,以及冈村宁次和今井武夫,由一排腰挂手枪的士兵簇拥着进入会场,在主席台上就坐。九点过十分,丁默邨起身宣布:“特别军事法庭审判大会开始,把背叛党国,背叛中日和平运动的罪犯宋汉典押上台来!”
双手被反绑着的宋汉典,由两个士兵各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被推上台来。经过一个星期的折磨,三十八岁的宋汉典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的头发像一堆秋天的杂草,脸色惨白,面容憔悴,内心惶恐。
这时,礼堂的电灯全亮了,照相机的镜头闪烁,都抢着摄下宋汉典即将走完人生道路的最后一幕。宋汉典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场面,忙把脑袋垂了下来。他十分害怕这难堪的纪录,将会通过报纸传向全国沦陷区。他的父母兄弟和许多亲戚朋友都生活在江苏和安徽沦陷区啊!但记者们简直是无孔不入,他们端着照相机蹲在他面前,还是把他的面容摄进了镜头。他想,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干脆把头抬起来,让记者们照个够。
审判开始了。胡毓坤宣读了宋汉典脱离南京政府,投奔顾祝同部的详细经过,然后说:“宋汉典利欲熏心,为了从敌人手里获得五千元法币的奖赏金和一个有职无权的军副参谋长的头衔,居然忘恩负义,背叛党国,背叛中日和平运动投敌,实在是死有余辜!”他两眼一瞪,“宋汉典!刚才列举你的犯罪行为是事实吗?”
“是事实,这些都是我承认了的。”宋汉典说,“但是,我脱离南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得到五千元钱和一个军副参谋长职务。不过,我不想做任何解释,免得有些人听了不舒服。现在,我只求快点死去!”
“行!”胡毓坤宣布,“现在,依法判处宋汉典死刑,剥夺公民权利终身。把他拉出去!”宋汉典背上插着处死的斩标被拉走之后,丁默邨说:“下面,请军委陈委员长训话!”
陈公博说了几句太平洋战争必须进行到底,南京政府必须巩固和发展的陈词滥调之后,高声说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像宋汉典、成时良、李维惠这些和平军的败类,是风吹两边倒的墙上芦苇,是经不起考验的变色龙!这些不坚定分子离开了和平军,我们的队伍将会变得更加纯洁,是大大的好事!”他两眼在掌声中环视一周,“中央对和平军的绝大多数军官是绝对相信的!在我们的军官中,不乏在强台风中毫不动摇的劲草,不乏在任何动荡中毫不动摇的英雄!我为有这样一大批军官而感到莫大的欣慰!夺取大东亚战争胜利,巩固和发展南京国民政府,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他吓唬说,“但是,世界上没有足赤的黄金。在我们和平军的军官队伍中,像宋汉典这样的败类还有没有?不很多,但是有!事物的本质不一定是赤裸裸地以其本来面目表露在人们面前,变节分子会制造种种假相隐蔽着,但他们要进行投降活动,就不可能把真相隐蔽得那么彻底!”他一副洞察秋毫的样子,两眼又环视一周。“我们等待这些人的觉醒,等待这些人坚定下来!”他威胁一句,“否则,宋汉典的下场等待着这些人!”他望望坐在他左边的冈村宁次,“下面,请冈村总司令训话!”
冈村起身向大家行个军礼,先贩卖一通以忠君、节义、廉耻、勇武和坚忍为中心内容的武士道精神,然后说:“在帝国皇军中,背叛和投降是可耻的行为,因此,不论在中国战场,还是在南方战场,即使到了弹尽粮绝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出其不意被敌人抓获,没有一个投降的,总是以剖腹自尽来表示自己的忠贞不渝!希望在座的中国朋友,都成为具有武士道精神的军事指挥家,那么,诸位就能成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一代中国英雄!”他喝口茶滋润一下嗓子,“根据陈代主席的意见,本总司令部决定抽调一批军官去和平军任副参谋长。如果你们是忠于日华和平的,是忠于陈代主席的,那么,我们派去的军官将是你们心心相印的得力助手和好朋友!如果你们心怀鬼胎,想步宋汉典这些人的后尘,那么,就是安在你们面前的一颗钉子,就是一面照妖镜,你们休想躲过他们的眼睛!”
陈公博这一着很厉害,以后再没有军官敢于脱离南京政府。
第二天上午,陈公博和周佛海正在研究将一批价值两亿日元的金条、金图章、金首饰送给日本政府充作军费,以表示他们与日本政府的同心同德时,新任外交部长李圣五领着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走进门来。
“钱先生是什么时候回国的?”陈公博起身与中年人握手。
这人名叫钱俊卿,是驻意大利墨索里尼的萨洛政府的临时代办,江苏吴县人,原为外交部欧洲司情报科长,后任驻意大利使馆一等秘书,一年前大使吴凯声回南京后,由他任临时代办。
“报告陈主席!我是两个小时前回国的,同机来南京的还有日本驻意大利使馆的朋友们。”钱俊卿说,“在意大利使馆工作的二十多个同人都回来了。”
“墨索里尼首相的萨洛政府不存在了?”周佛海一怔。
“是的,很不幸。”钱俊卿挨着李圣五坐下来,“本来,墨索里尼首相撤离萨洛城时,驻萨洛的各国使馆要求离开意大利,但墨索里尼首相不同意。他要求大家相信他的政府是绝对不会被游击队和罗马政府军推翻的。于是,大家跟随他搬迁到一个小山村,临时搭上帐篷待了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