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他躺在床上召集中央常委开会。他让陈春圃将昨天晚上写的一段文字念了一遍,然后无限悲痛地说:“我实在不愿意离开南京,离开诸位同仁。这是不得已啊!”他忍不住泪流满面。等徐珍为他擦了擦眼泪,过了好一阵又说:“我希望自己能够恢复健康回来。我相信,这也是在座诸位同人的希望。但是,希望与现实是两回事。”他又哭将起来,“我去盟邦治病,有诸位在,国内的事我是放心的。我离开南京之后,国民政府主席职务由公博代理,最高国防会议、中央政治会议、中央军委常务会议和国民参政会议由公博主持。公博不再兼任上海特别市市长,常住南京。行政院长职务由佛海代理,全国经济委员会由佛海主持,并兼任上海特别市市长,常住上海。”他的脑袋在枕头上转过去转过来,“这样安排,诸位有什么意见吗?”
“我们完全拥护。”除陈公博和周佛海以外的常委纷纷表示,“我们一定服从陈先生和周先生的绝对领导。”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陈公博说,“但我一定多与诸位常委磋商,力争把委座交给我的重担挑起来。”
“俗语说,大树底下好遮阴。”周佛海说,“现在委座这棵大树将去名古屋,只好靠自己去锻炼了。我一定多向陈先生请示报告,与诸常委一道尽最大努力,完成委座交给我的任务。”
“好,好,这我就放心了。”汪精卫悲悲切切地说,“我的五个子女都已长大成人了,无需托孤。但他们毕竟太年轻,都涉世不深,万一我不能活着回来,还望诸位对他们多加教导。”他说得泪流如雨。
“委座一定会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回来的。”陈公博安慰说,“孟晋侄和他的四个弟妹都有大学文化,又由于平日委座夫妇对他们的严格要求,一个个循规蹈矩,不论工作和学习都很认真。”他劝汪精卫,心里也是酸酸的,“委座五个子女的工作单位,分别由周先生、褚先生、林先生、梅先生和我等常委直接主持,今后我们一定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关心他们的成长。”
“谢谢。”汪精卫的心在滴血。
陈公博回到颐和路家里,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卧室,像一段木头似的往床上一倒。他知道汪精卫活不多久了,但他丝毫没有大权在握的喜悦,而是充满了惶恐和悲哀。他不声不响,就像木偶似的躺在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妻子李励庄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见他这副表情,大吃一惊。
“你怎么啦?公博!”李励庄将茶放在茶几上,走过来俯身握着他的一只手,焦急不安地问。
“我是代人受罪啊!”陈公博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代谁受罪?”妻子惶惑地问。
“汪委员长。”陈公博将汪精卫病重将赴名古屋治疗和治愈的希望不大,以及由他代理和主持汪精卫除了行政院长、全国经济委员会以外的其他一切工作等等情况一一告诉妻子。“国际局势的发展对我们越来越不利呢!”他惶惶然,“我是受命于危难之中,我是在跳火坑啊!”
前面是壁立千仞,后面是深渊万丈,他进退维谷。“这是历史赋予你的使命,无法推却,也无法回避。”李励庄说,“既然如此,你今后办事得慎之又慎,得留有余地,走一步思百步。”“只能如此了!”陈公博沉沉地嘘了一口气。
周佛海则是另一种心情回到家里的。他一进屋,就乐不可支地对妻子杨淑慧说:“我今后将常住上海,你愿意跟我去就去,不愿意跟我去,就与孩子们住在南京。”
“你这是哪里来的风?”妻子大惑不解。
“汪委员长让我兼任上海市市长呢!”他将汪精卫赴名古屋治病前的政事安排说了一遍。“这为我与戴雨农先生的秘密联系提供了更多的方便。”他越说越得意。
杨淑慧沉思片刻,郑重其事地说:“国际局势不断恶化,与戴先生保持密切的联系更显得重要了。”她想了想又说,“那我就两边住吧!”“可以。”周佛海很高兴。妻子两边住,也为他寻花问柳提供了更多的方便。杨淑慧想到她弟弟杨惺华和程克祥是周佛海与戴笠秘密联系的得力助手,于是问丈夫:“惺华和程先生去不去上海?”“随他们的便。”周佛海说,“到了上海,我可以直接与戴先生联系,他们去不去都无关大局。”
常委们走后约一个小时,汪精卫把陈璧君、徐珍和长子汪孟晋、长媳谭文素、大女儿汪文惺、大女婿何文杰、二女汪文彬、次子汪文恂、三女汪文悌叫到床前进行吩咐。他对七个晚辈说:“爸爸去名古屋治病,有你们妈妈和二妈去照顾就行了,你们兄弟姐妹在国内好好工作,文婴、文杰是专员级职务,文素、文惺是处长职务,文彬、文恂和文悌也是科长职务,在工作和学习上,在处世为人上应该成为同辈之楷模才好呢。”
“我们兄弟姐妹一定听爸爸的教诲,好好工作和学习,好好处世为人。”汪文惺无限伤感,“但爸爸去名古屋,我们为子女的都应该同去,与妈妈和二妈一道照顾您老人家。”
“我们不同去心里不安,希望爸爸理解我们的心情。”汪孟晋说。汪文彬紧接着说:“我们同去,等爸爸动了手术,病情好转了就回来。”
“但也不能都去,总得留人守家呀。”汪精卫说。
“那就留文素和文恂在家吧!”陈璧君说,“等文婴,文惺和文杰回来,你们两个再去。”
“同意你们妈妈的意见,就这样安排吧。”汪精卫说。
近一向来,徐珍明显地消瘦了。她一闭上眼睛,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心在何方,己为何物。这样迷迷沌沌好一阵,才渐渐地有一串串不连贯的记忆闪过脑际。她成了汪精卫的二夫人四年来,享受到了比陈璧君更多的荣华富贵,她的确很爱汪精卫,虔诚地祝愿他健康长寿。现在,眼见丈夫重病卧床不起,已成了行将就木的一把病骨头,心里不免黯然神伤。如果汪精卫一死,她的处境可想而知。因此,近二十天来,她想得更多的是今后的去处。年轻的躯体无法虚度,总要企求某种慰藉,某种刺激。她一想到丈夫的多病,就有空负好花开满枝头之叹!较高的文化素养,妩媚的姿态,二十九岁而从未生育过的青春年华,促使她去选择未来。她很自然地想到情夫近卫文麿,自信正式做他的姨太太是瓜熟蒂落的事。然而,时局的变化和政治上的成熟,使她断然做出否定。她苦思冥想,寻找着高贵女人认为是理想港湾的那种男性。她一闭上眼睛,就用理智的筛子,将四周的男性,从年龄,文化,才能,长相,性格,体魄等方面筛选来筛选去。至于地位,她没有过多的考虑,这是不可能再找到“一国之尊”的现实阻塞了她的思路。她终于盯住了一个人,因而特别注意他的一言一行。至于是一厢情愿还是两厢情愿,她坚信自己的魅力。这些思维,往往被汪精卫痛苦的呻吟所打断。她望着面黄肌瘦的丈夫,想到他四年来给予她全部的爱,又暗暗谴责自己的残酷无情,觉得自己正在干一件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但是,这种感情很快又为情随事迁的思想所代替。
找准了目标,徐珍就把精力用在保护财宝上。四年来,特别是南京政府成立三年来,她作为公馆派两个核心人物之一,攀龙附凤者纷至沓来,积聚的财宝越来越多。她获得的三百五十万元现金,分别以“徐英华”、“王尔卓”、“金胜东”三个代名存在上海三家外国银行,五百多两黄金与一批价值一百八十万元的金首饰和珠玉宝贝,以及三本存款折子,藏在四口特制的棕色小皮箱里,锁在她的衣柜里。徐珍断定,她一去了名古屋,这四口皮箱就会落在谭文素和汪文恂手里。但要将这四口皮箱转移出去非常困难。汪精卫躺在卧室里,她的衣柜也放置在这里,陈璧君和她的子女们轮流守护在他身边,仿佛是有意监视她的行动似的。
三月一日上午,徐珍见守护在汪精卫身边的何文杰和汪文悌都歪倒在皮沙发上睡觉了,就悄悄问丈夫:“委座去名古屋,随行的除了君姐和我、孩子们以外,还有哪些人?得早点通知他们做准备。”
“昨天晚上就决定下来了呀!”汪精卫说,“噢!当时你坐在沙发上睡觉了,见你这一向很辛苦没有喊醒你,后来你君姐又忘记告诉你了。是这样安排的,周隆庠先生以我的翻译名义同去,罗广霖先生以我的随身医生同去,桂连轩先生自然要去,留下姜国保和周洁身二位给我们守家。”
徐珍欣喜万分,但却不露声色,淡淡地说:“这样安排好,姜、周二位是很可靠的人。”
接着,徐珍以去伙房为由来到一楼会客室,偷偷给周洁身打电话:“周先生吗?我是徐珍。请马上来西楼会客室,我有重要事情找你。”
侍卫室距离西楼会客室只三百来步,周洁身很快来到徐珍面前。“二夫人有何吩咐?”他习惯地向徐珍行个军礼,然后立正站在那里。
徐珍没有让他坐,马上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两把不同的钥匙递给周洁身。“请周先生去配制钥匙的地方,将两把钥匙各配制一片新的。这件事请不要对任何人说。”她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九点二十分,两个小时之后将钥匙配制好送来,我在这里等你。麻烦了,谢谢!”
“洁身遵嘱照办。”周洁身向她举手敬礼之后,骑着摩托车走了。
广东省省长,也就是陈璧君的大弟陈耀祖,听说汪精卫将去名古屋治病,特地从广州赶来送行。他本来比陈璧君小两岁,但三十四年前,在东京申请加入同盟会时,担心自己年龄太小孙中山不批准,谎说自己比陈璧君大两岁。汪精卫也信以为真,一直称他为“耀祖兄”,陈耀祖则称他为“汪先生”。两年前,广东新会陈氏宗族四修族谱时,陈耀祖才将年龄改正过来,才改口称汪精卫为“二姐夫”。
“早就想来看望二姐夫,因近二十天来,共党游击队在广州地区骚扰得很厉害,一直抽身不出,拖到今天才来。”陈耀祖抱歉地说,“二姐夫去名古屋,哪天启程?”
“后天启程。”汪精卫说,“你不来南京,我打算在广州停留半个小时,兄弟俩见见面。你来了,我就直飞名古屋啦!”他顿了一会,“既然有游击队骚扰,你下午就回广州。对共产党的骚扰千万不能心慈手软,你们一定要采取得力措施,彻底消灭他们!”
“我回去就出动保安部队和特工人员对他们实行专政。”陈耀祖说,“我去东楼看看二姐,再去外交部看看大姐夫和大姐,下午就回广州。祝二姐夫早日康复回国。”他刚起身要走,徐珍来了,赶忙走过去与她握手,微笑着说:“珍姐你好!二姐夫一病,可把你累苦了,也累瘦了。”
“要说累都累,君姐也累,孩子们也累。”徐珍说,“坐一会,大舅舅,再坐一会。”
“不要挽留他了,他下午就要回广州。”汪精卫说,“他还要去看看你君姐,看看大姐夫和大姐呢!”
两个小时之后,徐珍来到会客室与周洁身见面。她刚从周洁身手里接过钥匙,陈璧君和谭文素来了。她见这婆媳俩已注意到了她这一行动,搪塞说:“听委座说,周先生留在南京为我们守家,我想到春天雨水多,把卧室的钥匙交给他,请他每天把卧室的门和窗户打开一个小时通通空气,防止生霉。”
“文素和文恂不是留在南京守家吗!”陈璧君没好气地说。
“好!那我就把卧室的钥匙交给文素。”徐珍立即将一片钥匙递给谭文素。“君姐!委座想吃点肉泥稀饭,我去伙房吩咐一下就上卧室来。”
“你去吧!”陈璧君领着儿媳上楼去了。
徐珍谛听一会,见婆媳俩的脚步声响远了,就把新配制的两把钥匙交给周洁身,叮嘱说:“这片大一点的钥匙是开卧室门的,这片小一点的是开卧室北墙边中间那只立柜门的。我随委座一离开这里,你就立即将立柜里的四口皮箱转移到你家里去。要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很快就会回来。这是委座和我对你的绝对信任!”
周洁身先是一怔,旋即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好推辞,心情紧张地说:“洁身遵嘱照办,请委座和二夫人放心。”
三日上午八点,在南京的中央委员、中央监察委员和中央军委委员四十多人来到汪精卫官邸,整齐地站在院内的地坪里,为汪精卫送行。
因为汪精卫不能坐,只能躺在担架上,就临时在担架下面加了四只杂木脚。八点二十分,由汪孟晋和桂连轩抬着汪精卫离开卧室。后面跟着他的妻妾子女和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夫妇、周隆庠、罗广霖等人。汪精卫被抬到地坪里,见站着那么多的人为他送行,让汪孟晋和桂连轩抬着他接近他们。他挥着两只手感激地说:“谢谢诸位,谢谢诸位!诸位的送行到此止步,去机场有陈公博先生和周佛海先生做代表就行了。我的病情虽然严重,但很自信,自信会恢复健康回来,与诸位一道共事。”
“谨祝委座早日恢复健康回国!”梅思平抢先说了一句。
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地喊道:“谨祝委座早日恢复健康回国!”
“谢谢,谢谢同志们!”汪精卫说着,被抬进一辆拆掉两排座位的中型客车里。
汪精卫一生去东洋,下西洋,出国又回国,不下十余次,可谓家常便饭。他青年时出国踌躇满志,中年时出国似嗔似喜。而那些次出国都是双程,有去有回。唯独这一次满腹凄凉,家事,国事,天下事,每一桩都沉重如千钧,是双程还是单程?不敢想,更不敢说!早春天气,乍暖还寒,悲凄的气氛更凝重了。送行的人,出行的人,没有丝毫欢声笑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还是柳永老先生说得确切。八点五十分,汪孟晋和桂连轩又将汪精卫从汽车里抬到“海鹣号”舷舱里。陈公博和周佛海登上舷舱,一齐俯下身子,各握着汪精卫的一只手,祝愿说:“祝委座一路平安,早日康复回国!”“谢谢!”汪精卫两眼噙着泪水,“请二位多多珍摄。”九点整,“海鹣号”冉冉起飞离开南京,缓慢地向名古屋方向飞去。汪精卫带去的是一片凄怆,留下的还是一片凄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