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似水，山里的夜岑寂空旷，让人有说不出的舒坦。林之月就躺在我身边，我们只不过隔着一层板而已。我听得到她偶尔转身时床板的吱呀声，当然，我翻转得非常剧烈和频繁，想必她也听得真真切切。
果然没一会儿，她敲响了隔板：“喂，你能不能别那么翻，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又翻了一下身，让自己面朝着隔板：“我也不想，但是没办法，喝了些酒，想着你又睡在我身边，能睡得安稳吗？”
“你少来，谁睡在你身边了？”
“要是没这层板，我一伸手就可以把你搂入怀里。我们现在是隔墙两枝花，早晚成连理。”
“不许你胡思乱想。”
“你管得了我做，还管得了我想？我就想了，想我抱着你，还亲你，怎么了？”
“你，你……”
听着林之月在隔墙那急得说不出话来我颇有些自得，平日里伶牙俐齿，一旦男人使点坏，女人终归还是女人。我继续说道：“想都不让人想，你可真够狠心的，到底想找什么样的男人？”
“我想要的男人博学多才，温柔多情，风流倜傥，就像一首好诗，让人读不尽，读不透，读过了仍是满嘴余香。”
“这样的男人哪有？博学多才的多是老古董，就算有几个温柔多情、风流倜傥的，那也是常逛青楼，醉生梦死，这样的男人你要吗？”
“总有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在等我的，你以为男人都像你们几个这样？”
“像我们怎么了？起码实在，我怕你以后被人骗，难道一点儿都不考虑我吗？”
“嗯，让我想想……说实话，你也不算太差，相貌还好，就是少了点味，文笔还行，就是缺了点韵，反应还快，就是有点乱，对我嘛，还挺多情，可我怎么就是不生情呢？”
林之月所说的每上半句都让我心跳加速，而下半句又让我心生凉意，待她全部说完，我不由地叫了出来：“说到底，我在你心里什么也不是！”
林之月咯咯地笑出声来：“哎，那你说说，你觉得你在我心里该是个什么？”
“候补情人。”
“呸，别臭美了。说实话，这次出来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我异常地警觉。
“一个我喜欢的人。”
“什么？你心里已经有人了？”我喊了起来。
“哎，小声点，有必要这么大声吗？要吃人啊？”
“我是想吃人了，红杏都出墙了我能小声吗？”
“喂，什么叫红杏出墙，我又没许配给你，也没答应过你，你连手指头都没机会碰我一下。”
“谁说没碰过？不说刚才吃饭时，就说前年正月十五闹花灯，我挤在你身边碰了你两下，去年三月三踏青，我扶了你一把。”
“你记得这么清？”林之月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
“我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之月沉默了，夜又变得分外安静，我隐约感受到这静谧的夜里流动着一种异样的情绪，但我无法细品，我满脑子都飞转着林之月说的那个人，这个人没有具体的形象，可就这样，就已让我大伤脑筋了。“他是谁？”我问。
“听说过眠竹居士吗？”
“听我父亲说过，是和你父亲齐名的当朝隐士，该不会是他吧，他可以做你父亲了。”
“是他儿子嵇子岳。我们两家是世交，常有书信往来。子岳就是我说的那种男人。”
“你见过他？”我醋意大盛。
“没见过，但他常给我写信，我能感受得到。”
“没见过面是猫是狗都不清楚就这样爱上了，你也太草率了吧？”
“如果真爱一个人，外表又有什么要紧，那只不过是一层皮囊罢了。况且多少女人嫁人，不就凭着媒婆那张可以把死人说活的嘴吗？哪有见过什么面。而我，至少这么多年来时时闻着他的墨香，而且我也相信他人如其文。”
我无话可说。原本意气风发的出游，原本酒后兴致勃勃的辗转反侧，原本美人在旁的浮想联翩，在这一瞬间就像一张无比光鲜的纸被冷不丁地泼了大块的墨般变得黯淡无光。我彻底地安静了，直挺挺地躺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那孤悬在屋檐上的冷月，不能思想。林之月见我没有反应也不再说些什么。一切都安静了。
第二日一早，魏小田咋咋呼呼地挨房敲门，显得异常兴奋。我昨晚被林之月伤得一夜未眠，以至全身僵硬哼哼唧唧起不了床。几人见我房里没有动静，便推门进来。魏小田一个大跨步向前，似乎很关心的样子，急切地问道：“唐兄，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李烟在旁伸手试了试我的额头，说道：“还好，没发烧，不过气色不太好。”
我眼睛溜溜一转，见林之月在最后站着，眼里似有一些关切。我略有些安慰，但转念一想林之月昨晚的那些话，一口气又堵了上来，忍不住咳了几声。叶波扶起我，在我后背敲打了几下，让我咳得顺畅些。方言在旁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是昨晚着凉了？”
我摆了摆手，说道：“没什么，就是有点痛，全身都痛。”说完，意味深长地朝林之月看了一眼。林之月转头望向窗外，装着没听到我的话。
“怎么会痛？”李烟很纳闷地看着我。
“可能是头回在外睡觉不太习惯吧，而且也不敢翻身，怕影响人。”我说。
“哦，我明白了，只怕不是不敢翻身，而是暗度陈仓翻得太厉害了吧？”魏小田嘴里说着，眼里很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我和林之月。
我心里一甜，这家伙平日里不怎样，但今天这玩笑开得我喜欢。抱着林之月这样的美人翻滚，说说心里都觉得甜。李烟、叶波、方言几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林之月则杏目圆睁，大喊了一声：“魏小田！”魏小田舌头一伸，一溜烟钻出了房外，林之月舞着粉拳追了出去。
我心里这么一舒坦顿时觉得关节松动了一些，便让叶波和方言二人帮我上上下下按摩了一阵。李烟倒了杯糖水让我喝下，我这才彻底缓过劲来。
那边魏小田已被林之月追得讨饶，林之月依然不依不饶，粉拳雨点般地落在魏小田身上。我远远望着，对魏小田恨得不行，无意间让这家伙占了大便宜，林之月的这番打，是个男人都会像打翻了蜜罐那样甜。
几人收拾妥当后，沿着狭长的石级进山。石级很窄，仅容一人，两边时而巨石默立，时而黄叶耀眼，时而枯草迎风轻摆，时而野果枝头摇姿，增添了不少拾级而上的乐趣。我跟在林之月的后面，看着她如荷叶在风中起伏的俏丽身姿，想着她那一定柔得不能再柔的腰段，有些情难自禁。我就想不通，这样一个美人，我和她也算是青梅竹马，她放着眼前人不爱，却偏要喜欢没着没落的人。在我看来，那种未曾谋面的纸墨传情看似浪漫其实隐藏着许多不确定性，但凡一个比较实在的男人都不会做这种蠢事的。可女人不同，凡是神秘的不确定的东西总容易引发她们的好奇，而好奇就容易产生幻想，幻想就容易导致冲动，冲动就容易引诱冒险，所以女人一旦昏了头，绝对比男人更敢于铤而走险。林之月现在便是这种状态，我们堂而皇之的一场游学，成了她实现一己私利的烟幕，想到这我不禁深感悲哀。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恢弘的寺庙没有任何征兆地矗立在我们面前。林之月和李烟忍不住欢呼了起来。这座寺庙确实够气派，随着山势叠叠向上，极富绵延之势，金黄的檐边与山中的黄叶相映成趣，在秋日懒洋洋的阳光下跳跃着怡人的光彩。我看了看牌匾，上面写着：国兴寺。几个人进到寺内，这才发现所有的柱子全是石柱，放眼望去，起码也得有三四百根，可见寺庙花工之巨。石柱上还有莫名其妙的雕刻，搞不懂是些什么，当即遭到我、魏小田、叶波、方言四人的嘲笑。
方言指着其中一个古怪的造型叫道：“这什么呀，不就屁股上长着两个眼嘛。”
我在旁看了半天，摇了摇头，说道：“不对，像是风起吹皱的两小塘水，而且皱得比较厉害，中间有旋涡。”
叶波也看了半晌，说道：“都不对，像是两块馒头，上面放着豆沙。”
魏小田也嚷了出来：“全不对，分明像是贵妃娘娘的水滴胸。”
我们所有人的眼睛一起朝魏小田射去，魏小田自己也觉得不妥，直吐舌头，连呼“罪过罪过”。
林之月和李烟也盯着石柱上的浮雕出神。过了一会儿，林之月叹道：“不知谁有这样的手笔，这些造型不是那些工匠能想出来的。”
李烟也说道：“是啊，看着这好像心里有万千的印象，但又都模模糊糊，哪个都说不上来。”
我非常不解地问道：“没那么夸张吧，难道很好吗？整个一四不像，没一个人知道雕的是什么，也许是那些工匠胡乱雕上糊弄人的。”
林之月白了我一眼：“你懂得什么，这叫意象，它不具体，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像你们这几个俗人看见的当然就是屁股胸脯了。”
我很受不了林之月的白眼，急忙辩道：“我看到的是水，哪里是那些器官。”
“那也俗，把意象看成具体之物，意境上就差了好几层了。”
“那你看到的是什么？”
“不告诉你，也不可说。”
“哼，故弄玄虚，只怕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吧。”
林之月撇了撇嘴：“那好，我告诉你，我看到的是一颗心，这颗心和我很近，我和他是相通的。你不是说隔墙两枝花吗？这颗心才是与我隔墙的另一枝花。”说完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向前走去。
我指着林之月的背影恨得说不出话来，同时倒了一水缸的醋。李烟在一旁咯咯笑了出来：“砸到自己的脚了吧。”
我怒瞪了李烟一眼：“你也幸灾乐祸？”
“我可没有，只是觉得好玩。”
“有差别吗？”
“当然有。幸灾乐祸是对你有恨，把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你说，我对你何恨之有啊？”
“既然没恨那就有爱了，起码得表现出同情来吧。”
李烟啐了一口：“去，谁稀罕你了。在人家那碰壁了，到我这找安慰来了，我成什么了？”说完，也拂袖而去。
我站在原地十分尴尬，魏小田、叶波、方言很同情地分别在我左右肩和后背上拍了拍，异口同声地说道：“口是心非，口是心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