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丢了魂似的从嵇子岳家出来，我想我和林之月之间算是彻底结束了。她拉我来的目的是要撇开嵇子岳跟唐之月好，结果这二人合二为一，强大到无以复加，更没我什么事了。我就像敝帚被弃，没人管我的感受。林之月的同情心也仅限于假嵇子岳咳了几口假血，事实上这场戏下来，最值得同情可怜的人是我，而我没有赢得林之月的一点同情，甚至在她知道同情错人后也没有将同情转嫁一点到我身上。
我心痛得无以复加，回到旅馆，魏小田、叶波、方言见我目光呆滞神色木然孤身一人回来便觉得不对劲，小心翼翼地围上来问道：“唐兄，怎么了？难道唐之月也被嵇子岳打败了？”
“骗子！完全是个骗子！”在异地他乡，他们就是我的亲人，受了这么大委屈见到亲人想抱头痛哭的感觉是极其强烈的，但我强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滚落下来。
“唐兄，到底发生了什么？”“唐兄，你说谁是骗子？”“唐兄，你快说，要急死人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神色十分关切，联想到林之月的冷漠，这种关切让我感到十分温暖，温暖到让我终于落下了两行清泪。三人从未见过我流泪，这下更慌了手脚，有些不知所措。
我努力让自己失控的眼泪停了下来，恨恨地又说了一句：“骗子，他妈的完完全全是个大骗子！”三人面面相觑，见我不停地重复骗子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了。“这姓唐的一开始就在骗我们！他就是嵇子岳！”
“啊？！”三人都惊呼起来。魏小田带着试探的口气问我：“这招太狠了，林姑娘发现是同一个人那不是幸福到要垮掉？”
“何止！一到他家，先让他手下装他，妈的，还装病咳血，逼着之月哭着选那病痨，和姓唐的生离死别，到最后才捅破实情。之月当场就不行了，整个人就瘫在他怀里，快乐到简直不省人事！”
“高手！高手中的高手！顶尖高手！一个独孤求败的高手！”“太有手段了，哪个女人经得起这样的刺激！”“唐兄，败在这种人手下不丢人！”三人居然对嵇子岳啧啧称赞。当然，如果事不关己，我也佩服嵇子岳，但嵇子岳恰恰针对的是我最爱的女人，这不能不让我感到悲愤。我不再理会三人，愤然拂袖而去。偏偏这时魏小田在身后忽然惊呼到：“唐兄，林姑娘没跟你回来，是不是就在嵇子岳那过夜了？那不是这锅饭就彻底煮熟了？”
我一下怔住了，巨大的悲痛再次排山倒海袭来，绝望地喊道：“结束吧！都他妈的去吧！”
回到房中，一种天塌的感觉把我非常结实地压倒在床上不能动弹。我在房内昏睡了两天，这两天没有林之月的任何消息，不用说，她一定在嵇子岳那乐不思蜀了，而且我敢肯定她失身了。这两天，李烟也没有消息，看来她和“西域孤狼”也四处快活去了，而且我敢肯定她也失身了。这两天，只有魏小田、叶波和方言陪在我身边，给我端茶送饭，让我吃了睡睡了吃，使我真切感受到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又过了两天，当我可以下床活动时，她们和各自的男人都欢天喜地回来了，带走行李，说是搬到他们的住处。我心如枯木，再无复活的希望，也懒得和她们多说。魏小田、叶波和方言还劝这二人，说婚典未办就同居，影响不好。她们说现在是大唐，这里是长安，在一个极度开放的时代和一个极度开放的城市里，那些老传统早该一脚踢到故纸堆里，既然找到了真爱，就该厮守在一起，婚典只是形式，内容最重要。至此，我们的游学以两个女人彻底离我们而去而画上悲哀的句号。当然，我们也不甘示弱，在她们离去的当晚，到一家全是西域女人的青楼里狠狠痛快淋漓了一番，我们的理由很简单，在这样狂躁忍不住想骂娘的日子里，自然要找野性奔放的西域女人来发泄，也就是在这一晚，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的裸体，但因为实在太醉，最终什么也没做，在床上昏死过去。就这样，我守住了童子之身。清醒之后，我暗自庆幸，还好醉死过去，要不把自己的童子之身丢在了青楼实在太过草率和有辱斯文。
科考的日子在我持续不断的郁郁寡欢中渐渐近了。这一小段日子很平淡，不值得一提。我努力不让自己去想林之月，因为一想什么事也做不了。父亲三天两头来信鼓励我考取功名，长江后浪推前浪，光宗耀祖等等，但在这样的强烈打击下，我把一切都看淡了，没有一点激情四溢的反应。我变得麻木，甚至有点像行尸走肉，原来刚出长溪时的志得意满、豪情万丈，都荡然无存。我只想早点结束科考，等到结果出来后再决定未来的生活，重新开始。
科考的前一天，平静的生活一下热闹起来。那收了我们银子的进士团给我们送来鲜花，祝我们神勇无敌，金榜题名。林之月也在这一天回到了我们的住处和我们共进晚餐，说了一些祝福的话。有些日子没见，一眼看去就是失了身的，少女的清纯褪去了不少，添了几分少妇的妩媚。我不知魏小田几个看出来没有，反正我看得是一阵揪心的疼，特别是想到父亲初见林之月时说什么隐士之女，其操必洁，其风必古，更是不能呼吸。现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只能说明隐士之女就是与众不同，离经叛俗。但疼归疼，看着林之月一颦一笑依然是欲罢不能，我好像不在乎她失了身，只要她愿意回头，我还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林之月谈了这段时间的生活，跟着嵇子岳参加了多场文化活动，认识了不少长安城里的著名文人，虽说她不喜欢那种礼来礼往的社交生活，但她觉得嵇子岳正处在出名的巅峰期，有许多活动也正常，以后她和嵇子岳还是能过上闲云野鹤生活的。总之，言谈之间尽是对嵇子岳的爱意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很让人受不了。她还说李烟跟着“西域孤狼”去了西域，走前留了封信让她在科考的前一天转交给我们。我们看了信，李烟在信上说她很感谢此番我们带着她出游，让她和林之月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希望我们也能抓住机会，好好地考取功名，这样我们六人就不枉了此行，都有一个好结果。
我问林之月：“这信中说希望我们都有好结果，你觉得我们四人会有怎样的结果？”
林之月嘻嘻笑道：“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就别想了，但还是希望你们都能考中进士吧。”
“考中了又能怎样？”我有些咄咄逼人。
“这话好稀奇，难道你们这次来不在乎结果吗？”林之月有些茫然不解。
“当初我们六人一起出来，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倒好，走的走，散的散，只顾自己快活了，想过我们四人吗？想过我们的感受吗？”我这阵子的冤屈有点要大爆发的味道。
林之月全然不管我情绪的激动，慢条斯理地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终能在一起的只有夫妻。你有什么理由要我们一直待在一起？”
我看着林之月像是在看着陌生人，不错，她的话是大实话，让人无法反驳，但却也无情。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就算没有爱情也不该在这短短的日子里毁损得这么快，不该被嵇子岳三下五除二地处理得这么干净。我终于爆发了，有点声嘶力竭地吼道：“既然这样还来干吗？假惺惺，装模作样！”
林之月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惊住了，通红着脸“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很利落地眼泪就下来了。魏小田急忙上来打圆场说：“唐兄，你怎么了？人家林姑娘好心好意来看我们，你怎么能这样？林姑娘你别气，唐兄他这段日子读书读傻了，太紧张，难免的。”叶波和方言也手忙脚乱地安抚林之月，说什么别跟我一般见识，我是爱之深恨之切，乱了分寸头脑发昏等等。
林之月止住泪，用一种近乎决绝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道：“我终于知道了你。”然后扭头就走了，再也不回望一眼。我愣在原地，没料到许久才见她一次会是这样的结果。魏小田、叶波和方言看着我都重重地叹了口气，异口同声地说了句“冤家啊”，就各自回房了。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好。林之月简简单单一句“我终于知道了你”包含了无比丰富的内涵，无论怎样解读都不过分。但最终的意思就是一个，我在她心中原有的一些好印象彻底没了，像是大洪水过后，一切被摧毁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荒芜，我就是一块不毛之地，没有一点可以吸引她的地方，我为自己感到无尽的悲哀。
第二日天未亮，我们住的曲水赋里就人声嘈杂起来。这一天是科考的日子，自然也是曲水赋里的大日子。那些和我们一起参加应试的各地才子早早起床，侍女们忙前忙后，端茶送水送饭，相互恭维声此起彼伏，什么“仁兄，今日印堂如此闪亮，必定是文曲星高照”，“哪里哪里，哪比得上仁兄您才华盖世，连文曲星都得绕道走，您要拿第二，没人敢拿第一”，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魏小田、叶波和方言早已收拾妥当神采奕奕地来到我房里，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我因为没睡好，自然眼圈发黑，被几人数落了一通，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大丈夫何患无妻，当以事业为重”。我也懒得和他们多说，几人吃过早点，带上蜡烛、暖壶、笔墨和餐具，与众才子一起奔赴考场。
离考场越近，人群越是熙熙攘攘，从各地汇集来的才子此时从长安城内各个旅馆走出，为了实现自己心中最伟大的梦想，或懵懵懂懂跌跌撞撞，或器宇轩昂昂首阔步地走到一起来。在考场外，大家都毫无例外地受到了并不是太友好的搜身检查，然后被放入考场。我们四人被拆散了安排在不同的考间里。考间很小，放着一张小桌，我把暖壶放在桌边暖了暖手，深吸一口气，摊开考题，是《终南山望余雪》。
终南山正是我们从剑南道进长安时翻过的那座孤寂之山，到长安后才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终南山。那时候的我们，入住雪色中的山间小屋，吃着烤鹿肉和生鱼片，和林之月在店前的孤松下长谈，那一幕是那么让人怀想，可仿佛却在前生。这道考题钩出了我无尽的情丝，从终南山更回溯到之前和林之月相处的点点滴滴，全然忘了自己身处考场。到了考官提醒考试快结束之时，我才提笔写下一首诗：“暮色入终南，飘飘雪舞情。酒酣闻笑语，肉尽踏歌声。月在心头绕，情从故地生，只求从此后，不再恨伤心。”
写完后，我怅惘若失地交了卷，出了考场，失魂落魄。魏小田、叶波和方言早已等在那里，见我如此不快地出来，便安抚我一番，说诗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自己觉得写得不好不打紧，若是运气好，碰上个考官恰好对了他的口味，高中了也未尝可知。我问他们是不是觉得考得很圆满？三人信心满满，说写景最是简单，无非就是写完了景，再发一通感慨，人人如此，不见得谁就比谁强到哪去。他们还说今天考试出了一牛人叫祖昹的，才写了四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就交卷了，考官责问他为何离格，他居然回答了两字“意尽”。我说人家是意尽，我是意犹未尽，想我们从终南山过来，当时六人围坐在炉火边烤肉喝酒，何等快意。如今，女人如烟花散去，徒留我们四人，情何以堪？
三人被我说得都有些黯然，不过魏小田还是很快振作起来，说：“唐兄，何必如此忧伤，想那马如月都能在长安变成嫦娥姐姐，就不信我们四人闯不出一番天地，抱不得美人归？”
我问：“那你家里的老婆怎么办？”
魏小田昂然反问：“男儿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妥吗？”
我倒也无言以对。然后三人又问我那诗是怎么写的，我就如实说了，三人大大地摇头叹气，说我是没戏了，虽说现在是很讲情爱的伟大奔放的时代，但这毕竟是科考，有关社稷的，怎么也得站位高些，人家总不能选个卿卿我我，而且还失恋的失败男人当官吧？我觉得他们说得不无道理，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谁让这《终南山望余雪》正好刺中了我脆弱而敏感的心。
考过试，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把喜气洋洋印在脸上。喜洋洋进士团拼命地鼓动我们干脆先摆上几桌提前庆贺一下，讨个吉利。魏小田、叶波和方言都很有意为之，我是坚决不答应，因为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戏。不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到长安城内的小青楼里偷偷狂欢了几次。之所以没敢大张旗鼓去排场大的青楼，主要还是慑于马如月的淫威。因为她最近大有红到发紫的趋势，在蛛网上时常可以看到吹捧她的帖子，而且出场价是越来越高。据说，现在马如月走到哪都有几个跟班的侍候着，有什么事情，她都不直接跟你谈，而是让那些跟班的先谈，很是大牌，算是长安青楼演艺圈里一颗耀眼的明星。
到了放榜的日子，我们天没亮就早早候在尚书省南院的东墙那，空地上早已人头攒动，当执事捧着榜出来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执事把榜往墙上一贴，三十三名进士名单赫然在墙，然后就陆陆续续地听着不断有人炸雷般地欢呼起来，约莫着三十几个吼声响过之后，剩下的几百人全都默默地作鸟兽散，留下这三十多人在空地上又蹦又跳。我们四人全部落第，我是已有思想准备，魏小田、叶波和方言还抱有些幻想，所以当他们把眼睛揉了又揉还是找不到自己名字时，失望之情明显地浓烈于我。我安慰了三人几句，说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出人意料，论才情在四人中我是最高的，我若没上他们反倒上了有违天理，而且四人都不上，回到长溪也好交代些，省得上了一个，其他人都没面子。三人对我有违天理这句话十分地不认同，狠狠地啐了我一番。不过既然四人都没上，这悲伤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尘埃落定，接下来我们就该规划自己往后的日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