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通了,我接听到了百里之外喑哑的男音。
袁久海,是西吉县新营乡二府营村的村支书,眼下,他正在协调一件村民家庭纠纷,我请他先处理手头事务,然后回家等我。
挂掉电话,我即刻动身,驱车直奔二府营。
我已先后四次去过二府营,每次都未见到这位二府营村的中心人物。
二府营离西吉去海原的407公路不远,袁久海的家就在公路边。袁久海家的大门对公路一直敞开着,像公共场所,像一个旅店。
路边一位农民喝高了酒,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他说:“如果想找到袁支书,一定要有耐心。”事实如此,因为两个小时内他的手机都“暂时无法接通”,他妻子告诉我:“他天不亮就被人从家里叫去协调事情了,要么手机已经没电了,要么还在手机没有信号的山沟里。”“我等着。”我说。
记得最先寻访二府营时,道边那块石头上也是坐着一个人,不过那人没有喝酒。我问这附近有个老城,他知不知道。他思谋了一会儿说,老张老袁老王都认识,唯独不知道“老陈”这个人。
西海固人在发音上有个通病,前后鼻音不分。我知道我刚才的问话有些“连皮带毛”,便紧忙更正:“我问的是有座老城堡”。
“哦,你问房正伦家的老堡子,”他手指一戳,“就在二府营里边,一进城门就能看见,七八亩大,不过基本上拆完了。”
我知道房正伦是原州区委副书记,他们家在二府营家喻户晓,很受尊重。我忙说:“我问的不是房书记家的老堡子,是二府营。”我笑了笑,向他告别。
他所指的城门不过是一个大豁口,房正伦家的堡子在二府营城内,确实只剩一截矮墙。但我还是在想,二府营这么大一座古城怎么就被一座私人堡宅覆盖了呢?实在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也许这正是名望高于财产和这座故城年岁太久的缘故吧。
这座故城已经历经了几百年,四面还存有五六米城墙,已经算不错了。城内分东西住着几十户人家,形成一条南北街道,有小卖部、学校、庙宇,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出入虽说是一个豁口,但不失城门的威严。街边闲聊的村民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泼水的村妇,因为我的路过也收住了水盆。街道顶头,一座庙宇伫于高台,飞檐轩昂,门楣鲜艳,门匾上有三个繁体大字:东岳庙。
后来我知道这所庙宇里供奉着黄爷、九天爷、白马爷和其他神仙。白马爷,是传说中驮着主人为民请雨的宝马,因具有神性,人们视它为神仙。九天爷,指九天圣母,这不足为怪,神仙至关重要的是他的神性和他为民带来福寿,而不在他的性别和年龄,就像观音菩萨又被呼为观音娘娘一样。令人不解的是这里供奉着黄爷,黄爷,就是《封神演义》当中的武成王。
庙宇旁边是一所小学,院内立着一块石碑,书有“西吉县厚基爱心小学”字样。这是一座青少年基金会的“希望工程”,这所小学原来是座“带帽中学”,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王和山,出生在学校对门的小院里,在这所“带帽小学”里读过初中。现任固原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李鹏霄也是从这所学校走出来的,曾与李部长谈及这所学校时,他情深意长地讲述了许多他当年背着洋芋、睡着草铺、点着油灯在这所学校读书的事。他终于从这所“戴帽小学”考上了中专,他的儿子也在他当年的刻苦精神鼓舞下,考进了清华大学。还有近年在宁夏文坛崭露头角的农民作家袁志学也在这座故城里出生,在这所小学里读过书。
马上就是“六一”儿童节了,孩子们正在操场上排练庆祝体操,节奏鲜明的音乐和着金色的刺玫,给古老的城池撑开了一个巨大的空间。
我第二次去二府营的时候,是2009年夏天,城外建起了村委会,村委会前建起了一座宽敞的戏楼。听说端午节这里要唱戏,不管是庙里的会长、社老,还是村上的干部,都热火朝天地忙乎着请戏、祭台、剧目安排等事宜。我站在人圈外看着他们,觉得他们比将要登台亮相的演员还具有角色感。
农历五月五唱戏已是二府营的老传统了,虽说前些年有所间断,被样板戏替代过,但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他们这次邀请的照旧是银川秦剧团,请的是戏剧梅花奖得主柳萍。柳萍在这张舞台上连续唱了三年,她神形兼备的走台,优雅婉转的唱腔,勾住了当地农民的魂。
抬眼间,我望见西边山上有座古堡,它也早已为众人遗忘了,只有一位老人在我询问时淡淡地说:“那山叫崔家洼,堡子叫张家官堡。”
经不住我的再三纠缠,这位老人才又耐着性子告诉我,崔家洼是崔家的洼地,是八辈子前的事了。张家官堡里原来有个张振亚,作过一届保长,那堡子就是他民国时期带着穷人打的。这位老人已经不耐烦了,他最关心的是今年戏目究竟安排没安排柳萍的《狸猫换太子》,一转眼,他挤进了人群。
查考《西吉县志》,二府营曾经属于海原县管辖。关于二府营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二府营城,位于新营乡二府营村,建于明朝,为朱英牧地第二营府,故名。毁期不详,现有残迹。”
前不久,我听说固原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文明办主任王志贤一行对二府营文明村的建设进行了验收,予以了高度肯定。还听说村委会向有关部门申请来资金,整修了二府营城门,整得像模像样。又听说袁久海托人查考历史弄清了二府营的历史背景,因此,喜出望外地和他电话联系上之后,当即驾车赶到了他的家里。
我坐在袁支书家的炕沿边,两个小时后,他终于冒着热汗赶了回来。他回来没作任何解释,随即取来了他托人淘来的有关二府营的历史资料,我接过来一看,大失所望。
袁支书递过来的是一张16开有图有文字说明的复印件,图上有两孔巍峨的砖箍城门,城门外有列队欢迎首长的诸多群众。这图上的城门倒像西安古城的玉祥门,图上的场景倒像当年蒋介石视察西安防务的场景。这图自然与二府营的土筑故城无关。图下附有一段文字:
“大明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勒令于朝那(原海原)之南,山南三十里筑城设陕西苑马寺第二府,以饲马于军中资。弘治十七年(公元1504年)右都御史三边总制杨一清。创设二府守御千户所,直属陕西都户节制,以御南下之敌也。”
这段文字,且不说“朝那”与海原的关系,也不问杨一清在这里“创设二府守御千户所”是何根据,单说杨一清胆敢在为朱明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朱元璋的义子朱英可以世袭的牧地上动手动脚,已不能令人信服。
我与袁支书面对面坐着,中间摆着这张纸。这张他费了九牛二虎才得来的宝贝被我淡漠地用手抚平之后,他顿然泄了气。
我问及他在当支书的这十多年当中,对二府营这块土地有何感想。他不假思索地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气候适宜,人情温暖,人才层出不穷,尤其男人,都是些吃粗粮长骨头捏瓦子的好汉子。”
他说“捏瓦子”时,语言铿锵,目光坚毅,拳头使劲攥了又攥。我忽然想起了庙里供奉着的黄飞虎、九天爷、白马爷……
二府营
我知道二府营的渊源
就像我知道一位收藏家,两手空空
心里怀着一件宝器
二府营立于地面
根却扎在月亮山里,二府营有座庙宇
庙里有黄爷,我挽留不住
二府营的人,晌午还在耕地
累得王朝马汉,吃过晚饭
一忽儿跑出几个“包公”
二府营的玫瑰,就是几棵树——
慢慢晒太阳,慢慢迎风
从土里吸收香料,然后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