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喧闹声中,韩汐源极为不悦的把门一拉。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笑里藏刀的罗玉娇,率领众人声势浩荡的一字摆开,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包围圈,就是苍蝇也难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汐源目光也不闪躲,大大咧咧的走了过去,然后低眉顺目,转眼换了一副面孔,尽量让脸上所有的纹路都堆满了笑,娇弱的说道:“汐源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韩姑娘,我们秦府不比你们山野乡村。世家大族最讲究的就是名声。你虽救了我们君陌,但是人言可畏,还请韩姑娘自重。”罗玉娇拉高音调,直走了进去。
“君陌,你总算醒了。这两天我请了大师为你祈福,果然有效。”罗玉娇弯身坐在床沿,轻轻握过伯颜修的手心,拍了一拍,眼角轻笑,用着不带温度的声音,轻柔又不失威严,让人看不出真切。
伯颜修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的妇人,心里做了一番猜想,冷冷的吐了两个字:“谢谢。”然后卧床,蒙被,假寐了。
“大师,请您给我们君陌看看,驱驱鬼神,去去晦气。这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多灾多难,这回又遭了大难,碰上贼人……阿弥陀佛”罗玉娇好似并不在意伯颜修的无理,转过身交代旁边伫立良久的先生,继而轻捻佛珠说道:“保佑我们秦家子孙康健,家宅平安!”
韩汐源淹没在人堆里,偷瞄了一眼那位先生。只见白眉长须,披头散发,但仍遮掩不住一边脸上盘旋的蜈蚣型疤痕,好不渗人。要不是头顶道帽,手持拂尘,还真难以让人想象与祈神纳福的“大师”扯上关系。
“是。”大师走向前,挥动了几下拂尘,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带着几个信徒在房间里又是唱又是跳,最后转到伯颜修的床前,从瓶子里甩出一串水花,突然在空中口喷火龙。
火苗突然“呲啦啦”窜到床帘,眼见就要点燃,伯颜修一个翻身,掀起被褥,火焰随风逆势回扑,火星随风飘到在旁观望的罗玉娇身上,顿时引发一声尖叫,让原本拥堵的房内乱成一团。
韩汐源连忙捧过茶桌上的大水壶,大喊一声:“大家让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罗玉娇身上用力一泼,整个房间顿时鸦雀无声。
平时高高在上、傲视一切、雍容华贵的贵夫人罗玉娇石化了。这一身的狼狈,开辟了有生以来的历史——头一遭。
罗玉娇两眼直冒火星,胸口起伏不定。这一口气如何能忍,正寻思着如何爆发时,只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呵斥:
“你们在干什么!”秦世延大步向前,走到罗玉娇身旁,掏出手绢放在罗玉娇的手心里。
罗玉娇用手绢擦了擦身上的水珠,转眼噙满了泪水,委屈的掩面哭喊了一声:“老爷!”
秦世延涨红了脸,皱紧了眉头,大喝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爷,奴婢斗胆说几句。自从昨天小少爷受伤回来,夫人就没眯过眼,不眠不休,求神拜佛,就为了小少爷能早日醒来。今日小少爷好不容易醒来了,夫人饭都没吃上几口,就赶紧请大师过来驱邪求福了。只是不曾想,小少爷不喜欢还是怎么着,把火苗子竟然扇到了夫人身上,结果,又被韩姑娘泼了一身的冷水。夫人何其高贵,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老爷,奴婢看着都心疼夫人啊。您,可要为夫人做主啊!”
韩汐源顺着声源望去,只见一个衣着讲究,头上穿戴金钗银饰的家仆,正铆足了劲,声情并茂,如泣如诉的说着自家主子的委屈。说到动情处,更是将音量调高了八度,然后用手帕轻试眼角。
“张妈妈,别说了。”罗玉娇掩面低头,梨花带雨的藏到秦世延身后,冷不防打了几声喷嚏。
秦世延还未舒展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拍了拍罗玉娇,轻声说了一句:“委屈夫人了。孩子大了,会明白你的心意”,然后往屋里头大步走去。
房里的丫鬟婆子瞬间又是一阵忙乱,有擦拭衣服的,有快步捧来披风围上的,有端上一杯热茶暖暖身的。即使这样,罗玉娇也丝毫没有退出换衫的意思。
“君陌。”秦世延低沉的唤了一声。六年未见的儿子,长开后越发像他的母亲,内心深处的那一抹柔情瞬间软化了铁汉紧绷的脸。
伯颜修依靠在床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屋的闹剧。父母早逝,多年冷酷无情的专业训练,已让他以为,他对父母亲人的依恋比常人更少一分。但是,真正来到这一生,活在别人的角色里,面对一个父亲的呼唤,竟然内心有几分触动。很不自然的别过脸去,也不搭话。
“君陌。”秦世延又轻唤了一声,说道:“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落入河中吗?那帮贼人,可曾还记得长何模样?为父,定教他伏法,不再祸害他人。”
罗玉娇神色突然一紧。
伯颜修并不搭理,迅速蒙被躺下。在被褥里,闷痛了一声,发出几声请咳。
“大夫说,你内伤严重,这两三月最好平卧,你好好休息。别的,我们改天再说。”秦世延欲言又止,双鬓的些许华发,被屋外射进的阳光照耀得发出闪闪白光,竟让韩汐源看得有点痴了。她想她的父亲了。
秦世延转身欲走,罗玉娇向前碎步迎了上去,唤了一声:“老爷”,然后,停顿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说道:“老爷,妾身见君陌的被角烧了一块,恐为不妥。我那正有一床新的被褥,年前为老爷您备下的,刚好给君陌换上。您看,妥否?”
“夫人有心了。就按夫人说着办吧。”秦世延带领着众人鱼贯而出。
眼看着就要离开大门,可以清静一会儿了,秦世延停下了脚本,回头瞅了一眼扎在人堆里、正左顾右盼的韩汐源,说道:“韩姑娘在秦府,可还曾习惯?”
“啊?”韩汐源被问得一个措手不及。
“今天的事,韩姑娘不必在意。你只要照顾好我们君陌,秦某感激不尽。别的,就不要操心了。”秦世延说的句句在理,字字如钉,敲打在韩汐源心里,自是明白,这实际上更多的是一记警告,不要惹事生非。
“是。”韩汐源低眉顺目,乖巧的行礼应道。
“嗯。”秦世延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望了一眼罗玉娇身后的“大师”,说道:“现在洹河泛滥,无数灾民流离失所,逃难迁徙到我常阳山。夫人菩萨心肠,若是有空,想想怎么帮助灾民,才是最大善举。”说完,众人簇拥着秦世延,直奔前厅,公干去了。
罗玉娇狠狠的跺了一下脚。眼看秦世延绕过门廊,前脚一出院门,后边便当众赏了韩汐源一记响亮的耳光。咬牙切齿的说道:“山野贱人!这一巴掌是教你什么是秦府的规矩。好自为之。哼!”
罗玉娇这才带着一帮丫鬟婆子和驱邪去鬼的大师几个匆匆离去。
良久,韩汐源才从刚才的耳光中反应过来。鲜红的手掌印,醒目的印在脸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掌掴,当众如此羞辱。顿时,眼里细润了起来。
不知何时,秦雪兰悄悄地滴了一块温热的湿帕,轻敷在韩汐源的脸上。语重心长的说道:“想哭就哭出来吧。痛了就记下,以后就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了。人生在世,哪能任性胡为。不为别的,想想屋里的人,不但你要忍,就是这整个竹语轩的人都得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走哪,认清自己的位置就对了。否则,引火上身,怎么死都不知道。你们也听明白了吗?”
院里其他奴仆杂役纷纷停下手中活计,点头应道:“是。”然后,各自收拾残局。
这事就这样掀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