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没有任何犹豫地张口就道:“本王爷当然有异议……”
许简却根本不给郁离证明的机会,从袖中取出厚厚一打卷宗:“定海王爷,大殿之上,请自重身份,不得空口无凭,作伪证同样是犯罪。下官方才所言,俱都事先做过周密调查,有证人证词,并记录在案。”相信你现在根本拿不出证据来,所以你什么也不能说。
言官,洪武国的一大特色,官职虽然不高,却可以闻风而言,甚至上至皇帝本人亦不能阻止,而许简又犹以谨慎、胆大著称。正是因为如此,方才才有不少官员信任到不自己先辨真伪,便支持他的意见。
“本王爷对诬蔑本人的话颇有异议,但本王爷并不打算作任何申辩,因为本王爷问心无愧。只是本王爷寒了心,再也不想当这劳什子王爷,还是当平头百姓的好,不必勾心斗角,不必烦恼国事,不必担心功劳大了有人眼红,不必小命时刻被人惦记着。许大人,你说这样可好?”郁离一副失望至极、伤心欲绝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将自己刚才未曾说完的话悠悠道来。
所有人都以为郁离要据理力争,谁知,人家根本不希罕这个王位。不过,在对郁离有成见的人看来,郁离根本是以退为进,想以自己楚楚可怜的姿态博得皇上的同情。这不,第一个出言反对的果然就是皇上。
“不行,郁爱卿博学多才,又劳苦功高,朕若放你离开,将是洪武国的莫大损失,更坐实了朕昏君之名,令凭真本事积极进取的官员寒心。这些污言秽语,郁爱卿务必不要放在心上,朕必定还你清白,严惩散播诬蔑言辞之人!”郁离,你别伤心,更不要寒心,朕不是昏君,你的好,朕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心中没了性别障碍,就这么爱上了你。无论如何,朕绝不会放过那些造谣生事的人,绝不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郁离自己言明要离开,尉迟慕白便不再出言相帮,她早就说过自有主张,自己可别坏了她的事。
果然,郁离铁了心地表明自己离开的坚决:“皇上,请恕微臣已经心生离意。微臣年不足弱冠,就已经身居高位,再无可升,不能怪官员们担心微臣的意图,虽然微臣问心无愧,皇上亦无比信任微臣。此微臣之幸,亦微臣之不幸。”
“然,再多的信任,再多的防备,亦终有一日会抵不过流言蜚语,恶意离间,原本配合默契、彼此信任的君臣之间心生罅隙,进而扩大为裂缝,最终走向对立。微臣宁死亦不愿看到这一日的到来,恳请皇上乘此次微臣尚能证明自己清白之时,放微臣离去。报仇之后,天地之大,山水之间,任微臣遨游,亦微臣之夙愿。”
祖海龙黯然:“朕知道,你根本无心朝政,若非为了报仇,根本就不会入仕,所以你一立功,朕便马上给予相应的升职,希望藉由高官厚禄、权势地位留住你。可是,你却一拒再拒,直到海外六国欺上门来,你才自愿地挺身而出,从容化解了洪武灭顶之灾,立下绝世奇功。谁知却也因此招嫉,朕直到今日,方看清所谓忠臣、贤臣、诤臣、心腹,都可以为了一己私利,枉顾道义,象郁爱卿这样真正一心为国,忠于洪武之人,少而又少。也罢,这是你当初帮我的条件,朕想留也留不住,也不想强留,只是,你在龙京的时候,可否告知一声,我们俩作为兄弟聚一聚?”说到这儿,祖海龙眼中一道亮光闪过:郁离离开朝堂,换个身份,自己不就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和他亲近了么?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只要……他愿意。他会愿意的!他已经说过,今生不再娶妻,然余生路漫漫,自己一定会让他看清自己的真心,让他心甘情愿地和自己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此时,不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郁离的人,都明白了,郁离根本早就想离开朝庭,而非以退为进,只是皇上一力挽留,尚未来得及而已。此番谣言,正是他离开的最好契机,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整出来的!对这一事实,震惊,遗憾,气愤,恼怒……尽皆有之。尤其是支持许简一派,早知如此,自己何苦做这恶人,既得罪了皇上,又得罪了定海王爷。而定海王爷言明是要报仇之后方才离开,自己一定会因为刚才的举动,成为他的眼中钉!
祖海龙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近在咫尺又敏锐如郁离没有错过,心中警报猛响,不行,原本只打算以司空凝心朋友的名义,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当众休了尉迟慕白即可,现在看来,还要以更激烈的方式,以绝了某人的痴念。尉迟慕白,对不起了,不过,这也是你该得的!
郁离走到御座面前,跪伏在地:“报仇之前,恳请皇上先行恕过微臣欺君之罪。”
祖海龙当即了然地允诺:“你的身份是假的,朕早就知道了,恕你无罪,起来说话。”你那么瘦,膝盖定是跪疼了,唉,不是早就免了你的跪拜礼了么。
郁离微愕,祖海龙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他还任自己封王拜将?那他还犹豫矛盾?也是,以他的身份,一个在世人眼中人尽可夫的女子,怎配交付真心,爱上了,便只有痛苦罢!
其实,郁离完全误解了祖海龙,不知他根本只是查不出自己的来历,认为自己是瞒着他的出身,哪里想到他挣扎犹豫痛苦的是性别。如若知道,郁离大可不必自爆真实身份,自毁形象,只可惜,万事难买早知道。
“谢皇上!”郁离卸下王冠,站直了,深呼吸,开始了漫长的报仇之旅的最后一步。
“民女司空凝心,御前状告夫君尉迟慕白:新婚之夜,无故将民女送往军妓营,惨遭蹂躏。随后,被禁锢于王府之中,百般虐待,民女身心俱遭受重大创伤,并于生产之时,痛失一子,然,至今尚不知孩儿生父何在。民女不堪其辱,几番出逃,终逃出生天。然,民女痛失清白之身,亦对为恶之人尉迟慕白深恶痛绝,誓报丧身丧子之仇。今特恳请皇上,准许民女休弃如此人前忠义、人后丧尽天良之夫君,从此之后,即为路人,互不相干。”
惊雷!爆响在高旷的大殿!
郁离是女子!
郁离是曾经名躁一时的烈王妃!
郁离是一个进过军妓营,人尽可夫的妓子!
郁离是亲手灭了司空拓疆的亲生但极之不孝的女儿司空凝心!
郁离在朝堂军中尽皆游刃有余,屡立奇功,位极人臣,却无人识得真面目,突然言退!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无比震撼的消息了!满殿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状况。
郁离说完第一句话,尉迟慕白便跪了下来:凝心,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得太离谱了!我不该将对你家的怨恨报复在你身上,心念一起,一步错,步步错,错得我再没有悔改的机会!无论我做什么,都再也无法抚平你的创伤,拂去你的伤痛!你想怎样报仇,我都毫无怨言地全部接受,只希望你从此以后,能够真的放下过去,找到属于你的那份幸福!
数人看向尉迟慕白,惊呼出声:“你看,你看,烈王爷的头发……”在文武百官面前,随着郁离充满血泪的字字句句,一点一点地,全变白了!
祖海龙完全蒙了,这,这,怎么会是这样?!自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真相,自以为是不伦之恋而惴惴不安,却原来,根本只是误会,而且是重重误会!可是,她这样一说,可知道自此之后,天地之大,便无她可容身之处!军妓,是洪武最贱的贱民!不管曾经是什么身份,一朝入了军妓营,永生永世不得脱藉!她,竟恨尉迟慕白恨到如此地步,做得如此绝决!她这是摆明了要和男人,尤其是和自己划清界线!如果,如果自己早知道是这样一个事实,绝对不会让她就这样不留任何退路地说出来!可是,话已出口,即使自己贵为皇上,亦再无挽回余地!
“朕准奏!”极其艰难地说完三个字,祖海龙腿一软,跌坐在御座上。
“谢皇上!”郁离自己倒是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管不着,我只知道做我想做的事,走我想走的路。“民女尚有一事相求,恳请皇上恩准。民女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女子并不比男子能力差,如果能够给女子与男子相同的地位和机会,洪武国的实力必将大增。如果皇上觉得这一点做不到,至少应该可以做到解散军妓营,还女子一个有尊严地生存的机会。”
郁离说完,鄙夷地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尉迟慕白,随手丢掉一身王爷朝服,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朝殿门走去。先前跪谏的大臣们,不由自主地闪到一旁,让出一条通道。郁离走了,大殿之中,留下她令人不得不深思的话:女子真的天生就比男子贱而无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