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先生传①
陶渊明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②；每有会意③，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④，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⑤，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⑥。环堵萧然⑦，不蔽风日。短褐穿结⑧，箪瓢屡空⑨。晏如也⑩。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注释〕①萧统《陶渊明传》说：“渊明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本文托五柳先生以写作者自己，行文简洁明快，富有幽默感，短短二百来字便描绘出一个不慕荣利、安贫乐道、率性任真的隐士形象。②何许：何处，不求甚解：指读书只求理解精神，并不深求一字一句的解释。③会意：对文章的大意有所体会。《与子俨等疏》也说：“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④如此：指其“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⑤造饮辄尽：指到亲戚家中喝酒，总是把别人预备的酒喝完。造，到，去。⑥吝：吝惜，舍不得。去留：偏义复词，指“去”，离开。⑦环堵萧然：四壁空空。堵，墙。⑧短褐：粗布短衣。穿：穿涧。结：打结，缝补。⑨箪（dān单）：盛饭的竹篮。《论语·雍也》：“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颜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⑩晏如：安然自在的样子。忘怀：忘记，不放在心上。得失：指世事的成败得失。赞：赞语，史传的评论。黔娄之妻：《列女传》记载，黔娄为春秋时鲁国人，安贫乐道，不求仕进，曾拒绝国君的聘请和赏赐。他死后，曾子前去吊丧，问他的妻子用什么谥号，黔娄妻子说谥为“康”。曾子认为黔娄“生不得其美，死不得其荣”，不宜谥为“康”。黔娄之妻说：“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其谥为‘康’，不亦宜乎？”戚戚：忧愁的样子。汲汲：急于求取的样子。极其言：推究她（指黔娄之妻）的话。兹：指五柳先生。若人：那人，指黔娄那一类人。俦：类。酣觞：畅饮。无怀氏、葛天氏：传说中上古盛世的帝王。
〔译文〕先生不知道是哪里的人，也弄不清楚他的姓和字。他的屋旁有五棵柳树，因而就用五柳作为他的别号。他为人闲静，很少说话，不羡慕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喜欢读书，只求了解书中精神，并不苛求一字一句的解释；每逢对书中大意有了体会，便高兴得连饭也忘了吃。
他生性爱喝酒，但家里贫穷，却不能常有酒喝。亲戚和老朋友知道他这种情况，有时预备了酒就叫他去喝。他到别人家中喝酒，总是要把人家的酒喝光，一定要喝醉了才罢休。醉了就回家，从没有舍不得离开的情况。房屋只有四堵墙，空荡荡的，连风和太阳都不能遮蔽。穿的粗布短衣破破烂烂，缝着补巴，饭篮和水瓢经常是空的。他却安然自在。他常写些文章自我娱乐，文章很能表现自己的意志。对于世事得失从不放在心上，就这样一直活到生命的终结。赞语说，黔娄的妻子说过：“不为生活贫穷、地位卑贱而忧愁，不为追求富贵而匆忙奔走。”推究她的话。五柳先生不是那样一类的人吗？酒喝得高兴时，就吟首诗。用这来满足个人的志趣。五柳先生是生活在无怀氏时代的百姓呢？还是生活在葛天氏时代的百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