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溶于水而不见物，风起于念而止于心。
密林中无人说话，只有风吹过的沙沙声，伴随着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天上的云也越来越凝实，越来越厚重，空气中已经开始酝酿雨的气息。时雨之月的雨本就迷蒙而不可测，一如人心。
燕当年匐跪在地，孑然而凄凉。
归藏先生并没有去看燕当年，他站在这无边落木之中，衣襟猎猎，忽然，似是无意似是有意，他缓缓的伸出一只手掌。
他的手掌苍老而厚重，似是承载着太多东西，一阵风肃然而过，无数落叶翩然而舞，而恰有一片落叶稳稳的落在他的手心。
他捻着这片树叶仔细端详，然后发出一声轻叹，说道：“你又怎知我会替你做主，你又怎知我会替你父讨回公道？”
燕当年依然匐跪在地，不敢起身，不敢抬头，他怕他一抬头，看到的便是漠然而写满拒绝的表情。
“我父临终前曾对我说，这一切皆因归藏先生而起，归藏先生乃知命高人，明晓业果利害，必会了却这段因果。”
燕当年声音有些颤抖，他原先以为，找到归藏先生便可为父讨回公道，他这数年来的艰辛和苦难也有了回报。只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一直在颤抖，镌刻在心灵深处的恐惧一直在撕咬他的魂魄，如果归藏先生不愿帮他，那该如何是好？过几日就是先父祭日，到时候在他墓前又该如何禀报。
这种感觉来的太过突然，它仿佛是一直被自己压制在了心底最深处，不愿去提，不愿去想。直到看到归藏先生的那一刻起，这种感觉便压制不住的汹涌而出，席卷全身。
归藏先生听了燕当年的话，有些不屑且嘲弄的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对燕当年，还是对他的父亲，还是对自己。
“知命高人啊..修身，炼骨，明心，立世，洞玄，知命。燕家小子，你走到哪一步了？”
修身，炼骨，明心，立世，洞玄，知命。这便是修行之人之间的等级。归藏先生数十年前便立于知命境，那时，世间知命者只此一人。而现在世间能达到这个境界的，也绝对不超过五指之数。
燕当年脸上略有惭愧之色，说道：“晚辈资质鲁钝，已年过十八，却还停留在炼骨之境。”
燕当年本身对自己的修为还是很有自信的，但那也要看跟谁相比了。跟年轻一代相比，燕当年如今的修为鲜有人敌，但是，不要说是跟眼前这位相比，就算是自己已经逝去的父亲，自己都不及其万一。
燕当年的父亲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是明心巅峰之境，只差一步，便可以明心见性而立世了。
立世之境，说的便是达到这个境界的人，便可以堂堂正正立于世间了。
归藏先生点了点头，还算满意，说道：“没人教导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算是不错了。”
归藏先生说不错，那就真是不错。就连上月那样的天份，在归藏先生嘴里，也不过是蠢材两字而已。
归藏先生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匐跪在地的燕当年，说道：“好了，燕家小子，你先起来吧。”
燕当年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
他没有说那种“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的无赖话，他本身性格憨直淳朴，说不出这种话来。
归藏先生看了看燕当年，眼神中越发满意，可是越满意，歉意也就越多。
“燕家小子，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燕当年恭敬的欠身回答道：“晚辈也知之不详，只知道一直追杀我们父子的人，应该是..应该是..”
说到此处，燕当年便说不下去了，双目通红，满脸的不甘与杀意。
归藏先生替他说道：“唉，应该是天岁城燕家。”
燕当年听他如此说道，头深深的埋在胸前，想掩饰自己双目中的泪光。
风越来越大，好像真的是要下雨了，林中的鸟儿惊叫着回巢，就连昆虫蜉蝣，也藏在树叶下避雨。
归藏先生看着这些虫鸟避雨，只觉得和世人趋吉避凶没甚不同。
“你可知道，为何你的本家要追杀于你？”
燕当年不知道，他的父亲没有告诉他这些，虽然他小的时候，曾经问过很多次，但是父亲总是说，世间丑恶，皆出自人心，若有一天你能明心见性而立世，你就能明白了，在那之前，你还是不要明白的好。
归藏先生看着燕当年的表情，已经知道了答案，说道：“唉，既然燕当然如此选择，那我也不能坏了他的心意，等你到了立世之境，自然会告诉你的。”
燕当年真的是很迫切的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急切的追问道：“晚辈份数朽木一根，与先父比，已差了十万八千里，与先生比更是萤火之于皓月，此生此世，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能走到那一步，还请先生，还请先生告知晚辈。”
归藏先生看着燕当年急切的表情，心中有些挣扎，想他归藏易立世近百载，从未做过如此亏心之事，今日却几近无颜面对这位少年，不由心下叹了口气。
命数如网，入网之人便不得出。原来，谁也逃不过啊。
归藏先生走到一棵大树下，跏趺而坐，示意燕当年坐下。燕当年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的跪坐在一旁。
归藏先生看着他，心中有了决断，说道：“当年之事，燕当然没有告诉你，那我便不能越主代庖，我不能告诉你。”
燕当年急切道：“可是父亲说过您会帮我的。”
归藏先生一甩袖袍，冷哼道：“当然所想，想当然之事。这话说的便是你父亲！”
看着燕当年的表情有些黯然和失落，归藏先生又说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应该已经见过上月了吧，你觉得你的天份比之他如何？”
燕当年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的答道：“上月兄弟的天份极佳，我不能与他比。”
这并不是燕当年的谦词，也不是奉承。上月年纪比自己还小上半岁，却深得相术三味，更是精通佛家秘传之术，燕当年自忖是比不过的。
归藏先生笑道：“不骄不躁，心性倒是不错。若是我问上月刚才这话，他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自然是自己的天份好，哈哈哈。”
归藏先生似乎一提起上月来，心情就变的很好。
笑了一阵，归藏先生继续说道：“数个月前，上月那小子就已经到了明心之境，他的天赋在老夫看来，也是天纵之资。不过你觉得你们两个一起修行，谁能够先达到立世之境？”
燕当年理所当然的回答道：“当然是上月兄弟。”
归藏先生又是一阵大笑，过了一会儿，仿佛是笑累了，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没有什么机缘，若是他看不破，他这辈子都难立世了..”
“啊，怎么会？”燕当年大惊失色，连上月那样的天赋都难以立世，自己能有几成希望？
归藏先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你和他不同，你只需要一路走下去，便可到达立世之境，水到渠成而已，没什么难度。唉，燕当然那小子，做师傅的本事倒是比我强上不少啊。”
燕当年不太明白，自己的天赋明明不如上月，为什么他这辈子都难以立世，而自己反倒是没什么难度呢？
归藏先生解释道：“修身，炼骨，明心，立世，洞玄，知命。这几个大境界便如字面意思一般，修身，便是修炼身体，十二经络修成，便至炼骨，全身骨头练得坚硬如钢铁一般，再练骨髓，骨髓练成，便好似脱胎换骨，你现在应该就处在这个阶段。脱胎换骨之后，便至明心，这是最难，也是最简单的一关，明心见性，观天地而见己身，遂可立世。再往上，离你还太远，说了也没用。”
燕当年点了点头，表示大致明白。
“也许你要问为什么明心是最难，也是最简单的一关。因为这一关就是炼心，就如双峰山东山寺的的神秀和尚说的那样：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就是明心境要做的事情。你现在不知你本心是何物，这很正常，世人皆不知，就连我也不知。但是你要明白，在修行上，你的本心是什么。你的本心就是你燕家的《燕无归》。而上月的本心..唉，他天赋太好，而且性格跳脱，我收藏的修行法门，真传秘术，他一学就会，相术，医术，佛法，无不精通。我虽然喝骂过他许多次，他却置若罔闻，还说什么，学自己想学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呢？他这样下去，唉，这辈子都难突破明心境了..”
燕当年默然无语，想着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只教自己《燕无归》，其他一盖不教，临去时还叮嘱自己，燕家功法已经够自己受用一辈子了，到达立世之境前，不可再学其他的功法，切切，切切。
燕当年现在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不由眼眶又红了。
归藏先生看着他，觉得自己要说的也都说了，还能怎么样呢？这时，他想起神秀和尚的师傅弘忍禅师对他说过的话：
我问佛，世间为何诸多丑恶。佛说，皆是人心为祸，平添红尘万丈业火，此为大罪过。
想到此处，归藏先生说道：“我与你指一条路，走不走，要不要走，走不走得下去。就看你自己了。”
燕当年听了，连忙俯下身，诚恳道谢。
归藏先生看着他诚恳的动作和表情，心中越发难受，说道：“你在这山中住上几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去上月那里吧，呵呵，他把苏凉家的草屋给烧了，你去帮帮忙吧。”
燕当年也不敢违背，低头称是，起身再次给归藏先生行了个大礼，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天上的云此时已经变了颜色，原本轻飘飘洁白的云彩，此时已经变的乌黑厚重，已经有雨丝，时不时的逃出云层，落在大地上。
归藏先生看着燕当年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他抬起头，感受着滴落在脸上的雨丝，凝视着云层背后的苍天，喃喃自语道：“我错了么？我错了么？”
雨越来越大，厚重的云层中时不时闪过一道电光，隆隆而至人间。原本随风飞舞的树叶枯草都随着雨滴牢牢贴在地上，仿佛是被这从天而降的天地伟力吓得赫赫发抖。
归藏先生浑身已经湿透，原本随风猎猎的衣襟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让他感觉十分难受。
“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喃喃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咆哮，对着云层，对着苍天。
“我错了吗！贼老天！！我错了吗！！！”
一吼之下，强大绝伦的气势汹涌而出，直抵天穹，天空中的云层顿时连连崩溃，就连那些雨丝也蓦然间席卷而去，没有半滴落下。
太阳再次出现在天空之中，带着逃出乌云遮蔽的喜悦，平静的注视着大地，仿若千万年来的那般。
归藏先生稍微发泄了一下，似乎心情略有好转，只是口中还是无意识的呢喃道：“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是啊，您错了。”
这时，一道俏丽的身影从密林中走出，缓缓的收起头顶的竹伞。
来人是一位美丽的女子，明媚动人，一袭红衣，皓齿明眸，素手如柔荑，皓腕如霜雪，端的是一位绝世美人。更重要的是身上那种高贵的气质，几近唯我独尊的感觉。
似乎穿透在山林间的阳光也不如她更耀眼。
归藏先生似乎早已知道这位女子的存在，背对着她，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哪里错了？！”
那位美丽的女子并没有马上回答，她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珠，然后小心翼翼的将竹伞收了起来，她的手指纤细而洁白如玉，拿起收好的雨伞，轻轻握在手中。
“从道理上讲，您没有错。从因果上讲，您错了。从感情上讲，您更是大错特错。”
归藏先生依然没有回头，不知是在思索这几句话，还是因为他实在不敢看那张绝世倾城的容颜。那张竟然和前朝贵妃朱砂有七成相像的容颜。
“我真的错了吗？舞阳。”
如果有人听到这个名字，一定会大惊失色，大周神皇白舞阳！！
永初二十年，大周开国皇帝周帝白炎大薨于九龙塔中，年仅十五岁的长女白舞阳代天摄政。
由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子把持国政，朝野上下多有不服。
然白舞阳受到了白炎长子白崇的拥戴，正式统领国政，改年号黄初，自封神皇。
长子白崇年十九，为将，统天策军。世人皆以为白崇欲某自立，却不想他竟拥白舞阳为神皇。
白崇十七岁便统领天策军二十万，横扫北胡，血染草原，军中多敬重其胆。有白崇支持，朝野不满之声渐息，又有人言，周帝白炎多宿于九龙塔中，白舞阳自八岁起就批示奏章，治理国事。遂无人反对。
至今黄初十年，天下再无纷争，百姓丰衣足食，世道清平。
朝野上下皆言，周帝白炎养女如养儿。
只有一些世家的老人，和服侍于九龙塔的侍女们知道，神皇白舞阳的长相竟然和悬挂在九龙塔内的壁画上的女子很是相像，她只是少了眉间的那点朱砂和些许惆怅。那个女子就是前朝敬帝的最后一位贵妃，朱砂。
白舞阳看向那个苍老而有些凄凉的背影，说道：“十七年前，您入天岁城，劫走了我的弟弟，刚刚降生的八皇子白彻，我父皇为掩盖这件事情，准确的说，是为了掩盖您的存在，不想让各大世家知道您又再次出现，遂将这件事情秘而不宣。想要找一个婴孩，来替代白彻。可是白彻左臂上有一道紫色胎记，而且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算少数。有同样胎记的孩子，十分难找。”
归藏先生的身形好似颤抖了一下，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
白舞阳没有看他的反应，继续说道：“这时，父皇的心腹燕侯知道了这件事情，而恰逢此时，燕家庶子燕当然的妻子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左臂上有一块紫色的胎记。燕侯知道后，主动将那个婴儿送入了皇宫，对外宣称这就是八皇子白彻。燕当然得知后，便反出燕家。而燕家为了替父皇保住这个秘密，便一路追杀，燕当然的妻子惨死。而燕当然的父亲其实就是..”
归藏先生苦笑着接过话，说道：“而燕当然的父亲，燕当空，就是我这大卫国师的同窗好友，我两人一同在连山先生门下念书，他是我唯一的知己。而我不但亲手杀了燕当空，还将他的后人连累至此。真是可笑..我竟还有面目活在世上，而他的孙子，竟然还来求我，而我竟然也没有脸告诉他真相！”
白舞阳看着他苍老的面容，不由得心中一软，安慰道：“您当年杀燕当空，是为公义..”
“屁的公义！！！你以为我想当这个大卫国师！！！！”
艳阳高照，密林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了雨声，没有了风声，也没有了人说话的声音，只有一两只鸟儿，在奇怪的看着太阳，出发一两声鸟鸣，只有一位面色凄苦的老叟，和一位手持竹伞的红衣女子，默然而立。
千里之外，天岁城，大周皇宫。
一方小小的庭院煞是别致，中间一汪池塘，池塘旁边种着几株竹子，竹子旁有一张石桌和几个石椅，四下的草坪上点缀着几朵不知名的白色花朵。
石桌上一个少年正在读书，不过看来并不是很用心，时不时的摘一朵小花，逗弄着池塘里的金鱼。
而老者也不去管教他，只是看着天上阵阵的乌云，说道：“唉，要下雨了啊。”
少年听罢，抬头看来看天空，有些不太高兴的说道：“时雨之月的雨，可真是烦人。”
老者摸了一下滴在脸上的雨丝，略有些感悟的说道：“雨，生于天，死于地，这其中的过程，就是它的一生。谁也不知道，生于天空的雨会落到我的手上还是哪片土地，死于土地的雨也不知道是来自哪片天空。”
少年听着这些听不懂的话，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最后放弃道：“公输老师，您又在说这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了，这又不是修行功法，也不是治国之道，没有用处。”
而老者哈哈一笑，说道：“愚者之见，愚者之见而已，八皇子莫放在心上。”
这位少年，就是大周帝国八皇子白彻。
这位老者，就是大周帝国的帝师，神皇白舞阳和八皇子白彻的老师。
愚者之见，公输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