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宋莲恍惚只觉身体如同被放在火中煎烤,全身刺痛,炙热难当,迷蒙中但觉烟雾蒙蒙,想睁眼却如同有千斤沉重,少时又昏死过去。不知过得几时又有些神智,又觉身体如被放入万丈冰窖,手足僵硬,冷寒入髓,耳中模糊听得“咕咕”水响,接着只觉倦意连连,不由得便昏睡过去。如是一醒一睡,一热一冷,又不知多久,虽是起初苦楚难言,苦楚之感却一次比一次轻,到后来每次醒来,只觉四肢百骸宛如泡在温泉中,汩汩细水轻抚七经八脉,愈发舒畅自在。
这一日醒来,宋莲只觉耳清目明,浑身是力,张目四顾,只觉阳光耀眼,才发现自己在一个小木屋子,****泡在一口大药锅中,左胸兀是留着淡淡的一个掌印,心道,朱,朱启南这一掌竟是没打死我,却是谁救了我?见边上放有自己的衣衫鞋袜,忙穿衣起来,开门一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眼前空旷高远,远处群山白雪皑皑,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这屋子竟是建在一座高崖绝顶之上。门前几阶石梯,下面是个约方圆七八丈的青石坝子,浑无人工痕迹,再往外便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峭壁。宋莲心想,如此陡峭的地段,自己却是怎生上来的。走到木屋后边,才看见有一间柴房,边上一块四人合抱的大青石上拴着根拇指粗细的麻绳,直直的沿着峭壁伸将下去,哪里望得到尽头。宋莲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人从这根绳子带上来,当真匪夷所思,这得需多大的臂力,想必是位武艺高强的前辈,心下不禁神往不已。又回到屋子,见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俱有,还有一些盆钵罐桶,药草米粮,应有尽有。又见竹床干净雅致,边上摆着台古筝,又有围棋笼盘,色古味香,屋子虽小,竟也井然有序。宋莲见太阳西沉,余晖透过窗户洒在身上,心下突然有个念头,如此世外之地,若是能在此终老一生,当真别无他求了。无意间脑中闪过郑玉芬的倩影,想起自己被朱启南击中时她的惊叫声,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心道,她爹爹定是认定我看了信,担心信里内容流出,要杀了我灭口。郑姑娘,是郑姑娘背了我出来么?她爹爹会不会为难她?转又想到玉树临风的易东亭,心想她师兄妹二人郎才女貌,将来生的孩子也定是俊美可爱,乖巧聪慧的宝宝,心里不禁有一丝丝失落。正自胡思乱想,耳听得后崖传来一声长啸,声如莺鸣,清澈绵延,似是女子声音。宋莲忙到后崖张望,但见绳索抖动,下面一个白色身影,起落之间,已到了近前,宋莲心道,这是人还是神仙?只见这白影弃了索,足尖在崖壁轻轻一点,身如大鸟般在空中起落翻腾,如同一朵白莲花冉冉落在了宋莲面前。宋莲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果真是个女子,浑身素白妆扮,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脸上蒙着轻纱,一头瀑布也似的长发披肩而下,头上止斜挽着一支碧玉玲珑簪,腰纤细束,体态轻盈,虽是蒙了脸,看年纪也不超过十八九岁。宋莲心想,这神仙也似的女子是甚么人,是这里的主人么。女子见宋莲盯着自己看,鼻头轻哼了一声,宋莲情知失礼,忙一揖到底,道:“打扰打扰!”说出口又觉不妥,又道:“失礼失礼。”白衣女子冷笑道:“油嘴滑舌。”宋莲听她声音甜美,笑着道:“该打该打,掌嘴掌嘴。”嘴里说掌嘴,却是笑吟吟的动也不动,白衣女子似是不屑与他多讲,径自进了木屋,顺手关上了房门。宋莲讨了个没趣,心想,这姑娘虽是高冷,却于我有救命之恩,如此无礼实属不该。又想到自己当时****泡于药锅之中,不知道,这,这如何是好,不由得一颗心扑通乱跳。突然额头一凉,抬头只见天色暗淡,竟是下起了雪,宋莲奇道,如此天气,自己竟是丝毫不觉寒冷,难道是在药锅里泡了的缘故么。这时木门突突响了两声,里面白衣女子道:“你听着,须得交待你几件事。第一,本姑娘此来是受人之托,代其授你技艺,并非你的救命恩人,救你性命的另有其人;第二,按照辈分,以后与我讲话之前,须得称我师叔;第三,不得废话,我若问你,你才可讲话;最后一条,你往后便在后面的柴房歇息,没我的准许,不得踏入此门半步,若是有,有,胆敢偷窥,即刻取你性命。”宋莲听她声音冰冷,后面几句透着一股杀气,心中只想,大丈夫哪堪受此摆布,这武艺不学也罢。当下大声道:“在下原是没那福分,不学不行么!”白衣女子仍是冷冰冰道:“不行。”宋莲心中恼怒,回身便走,走到崖边望了望,崖下无边深邃黑暗,不时隐约传来几声怪叫声响,吓得赶忙缩头回来,一时无计可施,只得气忿忿去了柴房和衣睡下,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左思右想,只得如此了。辗转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宋莲起来见外边石桌放好了早饭,犹豫半晌,终是抵不过腹中饥饿,三两下吃完。白衣女子出来递给宋莲几页纸道:“这是我昨夜赶抄的本派内功心法,内力修为不在一朝一夕,以后须得勤加习作。”宋莲见字体娟秀飘逸,墨迹尚未干透,心下有些感动,忙躬身接过。白衣女子当即让宋莲面南而立,嘴里念一句口诀,便慢腾腾做一遍动作,宋莲依势而行,如是再三,待宋莲呼吸,动作无误又开始下一式。宋莲每日晚上细细揣摩,有不懂之处却又不能相问,好在当初司马钟所授册子还在,两相比照,竟是能解己惑,不由大喜过望,愈发勤奋。约莫半月功夫,宋莲便已打通任督二脉,以后每行功一周天,便觉内力精进一分。一月下来,内功已颇有根基,白衣女子见宋莲进展神速,也是颇为欢喜,言语已不似先前冷淡。又传了宋莲轻功,宋莲自是日夜练习,每日都有进步。这一日白衣女子手提两柄剑递与宋莲一把,右手执剑一抖,抖出三朵剑花,道:“本派祖师乃盛唐时人称‘剑圣’的裴旻,祖师爷晚年辞官,醉心于医道,隐于蜀山,就在这碧云峰创立蜀山派。”宋莲闻言大惊,心道,汉水离蜀山千里迢迢,自己竟是回到了四川?难道自己竟是昏迷了如此之久?听来不似郑玉芬救我,却不知是谁如此看重于我,千里施救?白衣女子接着道:“本派所学,以医石针砭为首,剑术次之,内力轻功再次之。天下兵器,当以剑为尊,剑的招式是以劈、砍、崩、撩、格、削、截、刺、搅、压、挂、扫为主,通常进攻为截、刺、削。本派剑法名唤入云剑法,祖师爷当年曾著有《游龙十二式》,不知何故,却是没能流传下来。”宋莲自是知道祖师爷裴旻,相传李白曾师从学剑,书中说裴旻剑术厉害,唐时《独异志》载“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漫引手执鞘承之,剑透空而入,观者千百人,无不惊悚。”心道不曾想今日倒和李青莲师出同门。
当下白衣女子将入云剑法一式式演练开来,宋莲见她身法轻灵飘逸,一柄长剑在手中宛如云中蛟龙,上下翻飞,又如灵蛇吐信,变幻莫测,时而声如泉响,迸出点点寒星,时而声如奔雷,白练练一团寒光,到后来只见白衣女子招式越来越快,一圈剑光罩住全身,忽地身影腾空而起,但见寒芒万点从空中洒将下来,将临地面汇成一点,呲一声,剑尖入青石寸余,白衣女子款款落地,气息均匀,吐纳如常。宋莲不由看得呆了。心道,自己要到这境界不知要多少年。便依着白衣女子所念口诀,慢慢习来。夜间也自是不忍懈怠,悉心研习,堪堪月余,已是将一套入云剑法习得烂熟,只是最后一式“繁星满天”因内力尚浅,剑尖触之即倒,不能透石而入。期间白衣女子三次下峰,每次回来眉间便多一分哀怨,宋莲看在眼里,却不敢相问。接着便是修习医石针砭,因木屋内药材齐全,白天白衣女子带着宋莲识药辨草,晚间宋莲便熟悉经络,穴位,习诵《药王经》《黄帝内经》,虽是日夜修习,却也不觉辛苦,倒是别有一番乐趣。
这一晚宋莲正蒙了双眼在灯下对着木人练习盲针找穴,耳边传来一阵筝乐之声,原来是白衣女子深夜抚琴。宋莲细听之下,识得奏的是汉时蜀中才女卓文君的《怨郎诗》,司马相如得了功名后意欲纳妾,便写了封十三字书试探,卓文君黯然神伤,便作此诗回之。宋莲听以小颤起音,“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声音低沉,如人呓语,奏到“只说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声音凄婉,如泣如诉,待奏到“七弦琴不可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声音渐高,大颤走吟重颤不止,凄婉绝伦,催人泪下,到最后一句“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时,声调忽转,其音渐低,渐缓,又如同缠绵低语,道不尽难舍难分之意。宋莲只听得柔肠百结,心想,怪不得师叔这些日子郁郁不欢,原来是与意中人两地分隔,不能见面。哎,若是此生能有像师叔这样的女子对我挂怀,那便是立时死了,又有甚么打紧。
第二日早饭后,白衣女子叫住宋莲道:“虽是你始终不肯叫我师叔,我也不怪你,原是我对你有成见在先。”宋莲听了此言,反倒是有些惭愧,细想这几个月来她尽心竭力教授,自己却从不曾和她说过半句话。白衣女子接着道:“当日你负伤后,被二师哥救出,因你心脉已断,伤势太重,二师哥薛子善虽是号称独眼神医,却也没把握救活你。这普天之下,除了大师哥雷子风,怕是没人有这本领了。”言下十分崇敬。宋莲心道,原来是神医前辈,我早该想到是他。白衣女子又道:“二师哥只得以内力护住你心脉,以千年七宝丹续着你生气,耗时七昼夜,奔驰千余里,赶到这碧云峰央大师哥施救。大师哥本是隐修多年,不曾觅徒,见你却尤为喜爱,不仅以冰火九重散救你性命,更以药材配方千难万难的洗髓汤洗你筋髓,脱胎换骨,这也是你习武异于常人所在。”白衣女子站起身,接着道:“我上峰来的前一日,接到大师哥传书,书中细说原委,只因要去西域会一老友,要我上峰代他授艺,只是,只是我才疏学浅,只怕误了你罢。”宋莲听到这里,双膝一跪,道:“原是弟子轻浮无礼,请师叔海涵。师叔教授有方,弟子终生受用不尽。”宋莲心下感激,句句肺腑之言。白衣女子忙侧身避过,柔声道:“起来罢。如今我也算完成了大师哥交给的任务,况我还有要事远行,你若要寻你师父,今日是正月初八,六月初六去洞庭湖许能碰面。”说完捋了捋面纱,忽地身体倒纵,斜斜飞出,贴着崖壁顺索而下,宋莲抢步过来,眼见白影愈来愈小,心中涌起无可言说的滋味,大声道:“敢问师叔尊讳?”白衣女子清脆的声音伴着山谷回响远远传来:“沈非雪……”宋莲在崖边伫立良久,此时天空忽又飘起雪花,宋莲忆起沈非雪初上峰顶那天傍晚,也是这般的雪花,只是,此时却不是彼时的雪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