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就是凡卡·格林。我们让他叫格林爷爷。随他姓。”——詹姆斯从对过去的讲述中回过神儿来。看着周围的一切：又是一个漆黑冷静的夜晚，他们经过了许多热闹的酒店和旅馆。热闹都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他有的，只是垂老和对未来的恐惧。
那一句“小詹姆斯”不能把时光叫得停止，不能叫得他恢复年轻。他已经是个六十多岁，走路都很吃力的老头子了。教堂里也来了新的见习教士，等他死了，人家自然会继承他蒂涅城本城神甫的位置。拖着沉重的很不灵光的双腿走路，他实在跟不上那个终于现身的半只耳朵的怪人。他恨恨地抱怨起来：“你能考虑一下老头儿的难处么！就不能慢点走！”
“我说过，我叫凯尔·诺灵顿。你可以叫我的名字。”那半耳怪人站住脚。
“好的，凯尔，不，诺灵顿先生。”詹姆斯走到那人身边，喘了喘气，问道：“我已经讲了那么多，我把所有的经过都告诉你了。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水手？”
詹姆斯说着，踮起脚，伸出手来对准凯尔的脸狠狠揪了一下，没错，手感不太好，很硬很粗糙，不过，这明明就是人的肉体，很结实，还有温度，鬼魂大概是摸不到的不是么？
“我早就说过。小詹姆斯，收起你对我的好奇心。对别人刨根问底是很不礼貌的。”凯尔·诺灵顿低下头，从兜里掏出半根脏兮兮的烟点上。
“咳咳……对一个老人家抽烟也是不礼貌的”詹姆斯咳嗽了两声：“我说过了。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那该死的好奇心。我总该知道你对蒂涅城是不是有威胁！”
“我让你看见我，你才会看见我。明白么？”
“嗯……好像明白。”詹姆斯耸耸肩膀，有些茫然，不过，他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这个名叫“凯尔·诺灵顿”的半耳怪人不是自动现身。他詹姆斯恐怕是一辈子也找不出他来的。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所以。你一定为了某种目的，自动现身的？”
“我只是为了那个孩子。”凯尔斩钉截铁地说。
“孩子？！”詹姆斯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
“对，你们给他取名‘凡卡·格林‘的那个孩子！”
“你——”詹姆斯站住脚，他瘦小的身子僵挺着，仰头恶狠狠地瞪视着凯尔·诺灵顿：“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干嘛打一个孩子的主意！有什么事冲我们来！混蛋！”
这么说着，詹姆斯愤怒地牵着自己的老马走了，他果断决定离开那个半耳朵怪人，避免引狼入室。他刚牵着马走到街边，正好遇见一个拉着板车回家的鞋匠，老远就乐呵呵地问他：“您老人家在干什么呢？神甫？”
“没什么！”詹姆斯没好气儿地说。
“我看您刚才怎么一个人在大街上手舞足蹈，比比划划的，呵呵……谁惹您老人家生气了么？”那鞋匠走到詹姆斯身边，关切地问道。
怎么？詹姆斯凛然一惊，难道，只有我能看到那个半耳怪人？
“没错。我说过的。”那扮成流浪汉模样的凯尔·诺灵顿再次出现在詹姆斯身边，他就站在詹姆斯神甫和那名鞋匠中间，可那鞋匠根本看不见他。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你就不会看见我，但是，如果我想要你看见我，那么你也躲不开。”凯尔对着詹姆斯呼出一口烟气。把詹姆斯呛得直咳嗽。
“你是鬼魂！”詹姆斯恨恨地骂道：“可是我不怕你！混蛋！”
“那就最好，你本来也没必要怕我。小詹姆斯神甫，咱们还得好好地合作。蒂涅城的人世世代代都是那副样子，自私，麻木，恶毒，同时胆小如鼠。”凯尔·诺灵顿指指那个鞋匠，他好像被“自言自语”的神甫吓坏了，一边急急忙忙，连跑带颠儿地离开，一边好奇地回头张望，嘴巴里还喋喋不休：“哎呀，哎呀，詹姆斯神甫中邪了！”
“不过……”凯尔看着那个逃走的鞋匠，眼光渐渐变得渺远，虚空，仿佛陷入对遥远过去的回忆之中，他喃喃自语道：“并不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幅德行。”
“哦，我知道。”詹姆斯说：“你是在说格瑞斯。格瑞斯·弥尔顿。那个连画像都不被允许挂在教堂墙壁上的神甫。”
凯尔。诺灵顿没有说话，他的头沉沉地低下去，在他面前，连“小詹姆斯”都已经变成这么个絮絮叨叨，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了。时间真是伤人的最好利器。尤其是对一颗长生不老的灵魂来说，旁观那世人，一代一代地生老，自己就仿佛被一代又一代的人遗弃——尽管可能他已经习惯了那种隐匿在黑暗中的孤独。不论如何，他离自己所珍爱的人也越来越远。
他苦笑着说：“格瑞斯……格瑞斯……他，他早已成为历史……”
“哦，天哪！”詹姆斯看着眼前这个在夜色中显得苍老而落寞的半耳怪人，他明白了，只有一个人才会如此在乎那早已死了二百多年的格瑞斯神甫。那么这个人，自称凯尔·诺灵顿的半耳怪人，他就是当年那个被格瑞斯神甫舍命守护的水手无疑了。
“是你！真的是你！”詹姆斯连连后退，他不是恐惧，没有人可以活二百年，长生不老。詹姆斯明知自己所眼见的这半耳怪人是一个鬼魂，可是，他不再害怕，他被更深刻，强烈的情绪淹没了：“不论你是什么——”詹姆斯定定地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还是那句话，你若是要报复，就冲咱们这些老头子来！放过那个孩子！”
“你误会了。”凯尔说。詹姆斯的话将他从回忆中拉回当下的现实，他长长地呼一口气，白色的烟雾在橙红色的路灯光下弥漫，他说：“我已经报复过了。两百多年了——好歹也两百多年了，小詹姆斯，我的两百多年也是一天一天，一分钟一分钟过下来的，我受够了。”他望着詹姆斯，坚硬的眼神变得散乱：“复仇？相信我，那没什么意思。真的。我不会伤害那个孩子。我是为了帮他。”
“你确定？”詹姆斯还是很怀疑：“我怎么相信你？你可是一个鬼魂！”
“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小詹姆斯。”凯尔·诺灵顿恢复了冷漠的自信：“时间到了不是么？现在想要凡卡·格林命的又不是我。为了对抗恶魔，”凯尔自我挖苦似的笑笑：“难道你不需要另一个恶魔？比如我。”
“你……你都知道了？”
“像你说的，我是鬼魂啊，总该比人类知道的多一些。”
“那……”詹姆斯走到凯尔面前，有点儿迫切，又有点儿防备似的问道：“你真的是来帮我们的？”
“否则你也可以有别的选择。”凯尔说：“我恐怕你们没有了。那块怀表又走动了是不是？”
“是啊！”一提到那块该死的怀表又开始走动了詹姆斯便焦躁不堪，不寒而栗。他着急地在街边上来回踱着步子，喃喃自语似的：“那东西肯定不会放过凡卡的！可怜的孩子！恐怕整个蒂涅城都得跟着陪葬！”
“别急着绝望。”凯尔说：“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你确定？”詹姆斯问，他的眼神全落在凯尔·诺灵顿身上，真没想到自己要寄全部希望在一个鬼魂身上。讽刺，真是讽刺。不过，除此之外，他詹姆斯·乔吉还能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么？也许，一切都是天意。
“首先，小詹姆斯，咱们得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是谁？”凯尔说。
“你不知道么？”詹姆斯问：“格林那孩子身上戴的怀表难道不是你的么！我以为找到你把怀表还回去就万事大吉了呢。”
“不，你想得太简单了。”凯尔说“我从前以为脱离肉体，成为鬼魂就会无所不知了。呵呵……我显然太天真了。事实是人世之外，有着更广大更神秘的时空，人也好，鬼也好，对这神秘时空都一无所知。”
“就是说——”詹姆斯若有所思：“就是说，你不过也是这场阴谋中一个被利用的小脚色？”
“虽然不愿意承认，不过我恐怕是的。”凯尔说：“那块怀表其实并不是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