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怨恨沉入海水中，以为必死无疑。迷迷糊糊的，渐渐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清醒过来，一睁开眼睛，阳光温暖，盖满了我的全身，我已经被海浪冲到一块陆地上来。
我浑身没有力气，又饿又累，仿佛还在高烧，生的欲望支持着我，我拄着一根木棍，往前走，希望可以看到人烟。果然没有多远，就看到滨海的房屋和街道。我挣扎着，一步一步，一瘸一拐走过去，挨家挨户地敲门，求他们收留我，给我口饭吃，给我口水喝。
但是。你能想象的，他们看到我衣衫破碎，蓬头垢面，通身恶臭，更兼遍体烂疮，他们都捂着鼻子把我赶出去，还放出恶狗来咬我。我到现在也不能忘记那些人丑恶的嘴脸。最后，有一个人把我扶起来，抬到他的驴车上，他把我带走了。
“我知道。”詹姆斯在地上蹲下来，夏天的夜晚，微风拂面，带来清凉与惬意，虫儿在草地上鸣叫，一滴冷冷的夕露打透了神甫老头儿的袖子，他咳嗽了一声，望着身边煤气路灯下站着的那半只右耳，历尽沧桑的凯尔·诺灵顿，说：“带走你的人就是两百年前我们蒂涅的本城神甫”
“是的，”凯尔把快燃完的香烟掐灭，两百年的时光使他变得孤独而镇定。路灯的光投下他落寞的瘦长，漆黑的影子。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才从深邃的回忆中醒过神来，他说：“之后的故事你父亲一定早就告诉过你了。听着，我并不是什么鬼魂，只不过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使我长生不死，永葆青春。”
”什么？你不是鬼魂！那……为什么刚才那个鞋匠看不到你呢？”
“那只是一些隐遁外形的小把戏，”凯尔说：”我曾用这种隐形术去酒馆儿里偷松子儿酒喝。”
“喔喔！上帝啊！”听说凯尔·诺灵顿不是鬼魂，詹姆斯显然十分高兴，他不自觉地信任起凯尔来，甚至在潜意识中把他当成了朋友和救星，于是打趣起来：“有这样的本领竟然去偷酒喝！哈哈，朋友，你真是暴殄天物！我真是羡慕你啊，又可以长生不老。又会这些好玩的把戏！”
“有什么好的呢！”凯尔显得很悲伤：“给你讲了我的过去，你这回该知道了吧，我不过也是被那时空中的神秘力量任意摆弄的棋子罢了。呵呵……我不是白白地活这么久。我活着不过是要完成那个任务。”
“你是说……”
“对，照着怀表的指引去找那个婴儿。”
“那个……你说的什么古斯塔夫，他要你找的婴儿不会就是……”詹姆斯抚摸着温热的马头，一个很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是的。二百年前，老神甫把我藏在教堂下面的地窖里……后来……后来发生了许多事……神甫死了……在地窖里……我一直躲着，后来……后来……地窖里……”
“地窖里怎么了？”詹姆斯问：”对了，当年你在地窖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失去耳朵的？又是怎么凭空从地窖里消失的？还有，神甫死了以后蒂涅就开始出现连续一个多月的黑夜，是不是你为了报复，借用你那神秘力量诅咒了这里？”
”在地窖里……那天……那天……”凯尔的神色在这时发生了些不易为人察觉的变化。他的脸色仿佛沉下去了一层，被罩上了一道黑影似的，那眼光定住了，古老而坚硬，他的声音也低下去，慢慢地，很秘密似的，又像在自说自话：”我不知道……我忘记了……总之……我不想说。我不想回忆！”凯尔抱住自己的脑袋，双手乱抓着头发，整个儿人一下子变得惊慌起来，他刻意避开关于地窖的事情。看他那兢惧而茫然的神情，仿佛当年在地窖里真的发生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怖事件。詹姆斯不敢再逼问，只好扯开话题：“还是说说那孩子吧。凯尔。你告诉我，那孩子是谁。”
“那孩子，哦。”凯尔冷静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儿，他说：“就是格林老头儿捡到的那个婴儿啊——凡卡·格林。”
“真的是！怎么会？”
“我把怀表留在教堂。”凯尔说：“留给你们神甫，因为这座城市每一个婴儿都要经过神甫的洗礼。每一个来到教堂的婴儿，那怀表都会感应他们。二百年了，成千上万的婴儿来了，那怀表都毫无动静。只有凡卡·格林。格林老头儿把他抱到教堂时，怀表动了。”
“那怀表一直在历任神甫手中，你怎么知道它动没动？”
“很奇怪是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感受到。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就在不就以前，那块该死的怀表又动了。”凯尔蹲坐在街道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抬起头，有些疑惑和无助地看着詹姆斯：“你知道么？小詹姆斯……呵呵，有时候，我不知道我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能力是从何而来。甚至……我觉得我不是我自己，我好像被某种力量支配着。好像被附身了什么的……”
听到这儿，詹姆斯感到脖颈后面嗖嗖的直冒冷风，他搓搓手，——每当他感到事情棘手，无可奈何时通常会做这个动作缓解焦虑。他在凯尔旁边坐下，拍拍凯尔的肩膀：“不要担心。主会保佑我们的。凯尔，我的朋友，你不必为恶魔效力，好么？”
“谈何容易！”凯尔一声悲叹。仿佛叹尽了两百年的心酸悲凉。但是随即，他的眼光倏忽变换，闪烁着冰冷，尖锐的光芒，就像另有一颗强有力的灵魂重新占据了他的躯体，淹没了身为一届凡人的软弱，卑怯。他快活地说：“别废话了。小詹姆斯。我们有很多事要做！时间紧迫！”
“我们，能做什么？”
“你要拯救凡卡·格林，以及整个的蒂涅城。就必然先得知道是谁在威胁你们。”
“那个东西……它……”
“什么东西？”
“绝不是人，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不知什么来历，应该是某种恶魔……反正那东西说等怀表再走动了就会来索凡卡的命，全城都要陪葬……谁知道那表这么快又走动了。”
“你真的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凯尔追问。
“我……不知道。只知道听声音，是女的。她很可怕。太久了……她在我们捡到凡卡那个晚上出现。太可怕了……”詹姆斯回忆着，面露痛苦的表情：“格林老头儿还说那东西前不久去他的梦里了。”
“不然，你能描述它的样子么？”
“我……”詹姆斯皱紧眉头：“我实在说不出……哎呀！那可怎么办呢？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没关系。”凯尔·诺灵顿“嗖”地站起来，信心满满的样子，一扫刚刚悲哀恐慌的神色：“我可以带你回到二十年前——你们捡到凡卡的那个晚上，重新看看那东西的真颜！”
“真的？”
“是的，我还可以带你回溯，重现格林老头儿的梦境。看看那个东西对格林老头儿说了些什么。”
“真的？这……可能么？”
“当然了。我们还需要一些工具。”凯尔说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詹姆斯神甫牵着他的老马赶紧跟上去。走了一会儿，凯尔忽然停下脚步，问道：“那个地窖……你后来进去过么？”
詹姆斯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他说：“那个地窖……唉！不要提了。蒂涅二百年前的那座教堂早倒塌了，更不要说什么地窖。现在山上的教堂是1793年我父亲做见习教士时后建设的。这你该知道的，二百年前那老教堂的位置，现在是本城的修道院。”
“那修道院……”
“修道院十分森严。外人一概不许进入的。简直与世隔绝。”
“你作为神甫也不能进入么？”
“是的，只有大主教才有权进入。”
“咦！对了！”詹姆斯立住脚，疑惑不解：“你不是会隐身么？你可以进去啊！没人能看到你。阻拦你！”
“不行，”凯尔摇摇头，神色中闪过一丝迷茫：“我去过的。那修道院被一种怪异的力量封锁住了，我根本无法靠近。”
“有这种事？”
“是的。对了”凯尔在原地站住，埋下头，好像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你干嘛问到修道院？想回去看看？”詹姆斯双手一摊：“不可能了。你进不去，世俗的人都不被允许进入。修道院是最严苛的地方。况且，二百年了，那地窖早就没了。”
凯尔还是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詹姆斯的话，他好像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那地窖里当年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么？”詹姆斯走到凯尔身边，偷偷地打量着这个具有不死之身，活了两百年的半耳怪人。
“是的……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凯尔痛苦地捶着脑袋：“那一段，只有那一段，全是空白！该死！”
“好了。你不要强迫自己了。”詹姆斯说：“我听我父亲说，当年亲自下到地窖去的只有当时蒂涅的三个大家族的长老。让我看看，菲尔德家的人已经搬走了。现在只剩下斯宾塞家和斯特林家。我可以去他们两家人那儿问问，也许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流传下来。”
“不必了。那两家人都是祖传的蠢货。”
“我知道你恨他们，可是，两百年了，该解解气了。”
“哼。我才不屑跟他们置气。”
“你嘴硬！你明明就在……”
“好了！如果可能。你就去问问他们是否了解本城修道院的历史，可以了么？”
“哦，好的。好的。”詹姆斯答应着，悲哀地想，自己这个神甫真是越老越没轻重，越老越招人烦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你就对那修道院那么感兴趣么？它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么！”
“我的感觉很强烈，当年在地窖里……虽然我忘记了那时发生了什么。可是我能感受到，当年那股力量，那神秘的力量还在……它一直在。”
“那么，照你所说，修女们岂不是很危险！”
“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凯尔说：“据我所知在蒂涅，只有一个人，仿佛总能随意进出修道院。杰瑞·格雷特尔。”
“哦，那小子，不省心的小子。杰瑞·格雷特尔”詹姆斯恍然大悟，他也才想起来那个捣蛋鬼：“杰瑞是镇上铁匠铺子的学徒，凡卡常常跟他混在一起。他是修道院的一个老嬷嬷收养的孩子，从小就长在修道院。现在成了年，从修道院出来，再也不准进去。不过，他对那里面再熟悉不过了，听说他还总是能找到暗门儿，墙洞什么的，跑到修道院里偷窥那些圣洁的姑娘，被嬷嬷逮到好几次了。真是的，哎哎，真是混账小子！”詹姆斯絮絮地说着，凯尔皱着眉，静静地听着，寂寂的夜色渐渐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