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蔡雁秋爱上陈仰穆简直是猝不及防。那一刹如同中箭，当蔡雁秋接过陈仰穆手里的风筝，一颗芳心顿起波澜，一对凤眼波光潋滟。一向率意特行的蔡家千金小姐，愣是容不得思考，愣是顾不得羞怯，魔怔了似地自作主张：悔婚！今生今世，非这个陈仰穆不嫁了！
多少年过去了，那一美妙瞬间的记忆不仅没有淡漠褪色，反而更加明晰生动！每当夜静独处，每当梦中惊悚，蔡雁秋总会猛然间伸出右手去接风筝。动作虽不大，却触电一般，飞快而断然。迅即，风筝触及之处仿若牵动了神经，麻麻地，从手指头直到心头……
那是一个成熟得发黄的秋日。阳光如镜，照得中宪第里外透亮。刚刚过完第十八个生日，离出嫁的日子只有三天的蔡雁秋，却突然间漫上了一团闲愁，独倚栏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恻恻间就一个人跑到后花园放起了风筝。这只用丝纸制成的蜂状风筝面上被描绘得精细而生动，是昨天二兄蔡涤秋从汕头埠带过来，悄悄塞给她的，道是稀罕之物，是一位山东潍坊客商所送，产地纯正。她高兴地藏了起来，要是母亲见到了，准又要骂她“花娘”！花娘本来是专门用来骂骚女人的恶言，谁花娘了？花柳巷里觅去！可是，统街市都这么用来骂女孩子，哪怕像她这样备受溺爱的千金小姐。二兄不知怎的，总有讨好她的办法，但她却一直跟大兄蔡湛秋亲近。这大兄又怎么了？说好了要赶回来给她做生日的，结果却又错过了。生日错过就错过了，可千万别耽搁了送她出阁。过几天出阁，要是大兄不来送她，还真没意思！出阁就是嫁人，嫁人就意味着做人妻，做人妻就要陪男人睡觉，为这个男人生一大堆孩子……这样想着，蔡雁秋的心就跳得厉害，眼前自然而然就出现未婚夫郑家少爷的影子，朦朦胧胧，柳枝一样单薄，仿佛随风可动……
蔡家是澄城的名门望族。先祖从新蔡村迁到樟林埠，后来又迁到澄城，一路发达，一路风光。在樟林发展航运贸易，在南社港泊着三艘蔡家的双桅红头船，在新兴街占有一列名叫“丰资楼”的货栈房。迁到澄城，蔡家又开起了当铺、钱庄，蔡家向来以诚行走天下，生意相当红火。及至蔡雁秋的祖父，竟然又考中举人，虽没有当上什么大官，但也是为蔡家锦上添花，挣得好大面子，在澄城立住脚跟，撑开了门面。最气派的是建了中宪第，这宅第建在怀安街，坐北朝南。澄城一带的家居建筑一般都很重视大门的坐向和门第高低，这中宪第就有三级石阶，门第高，是门风显赫的标志。
中宪第是前后相连的两座房屋，前一座是宅第，后一座是书斋。前面宅第是三进厅两天井双花巷及后包，后包通书斋。书斋的格局也与一般书斋有别。普通书斋只求清静典雅，往往是小巧玲珑。但这座书斋是庭院式建筑。从庭院进门便是一个大花圃，内有许多名贵花木，最高大的是并排的六棵木棉树，苍郁摩天。周围曲径回廊，花厅连着一间间书房，为了与前面住宅更加协调，也即后屋不低于前屋，花厅竟然高昂轩敞。廊屋呈凹型，两层木楼结构，也称花楼。两座建筑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所有的门页和窗页都是红木做成，并且都雕刻上精美的图画，集潮州木雕工艺之大成。屋脊、窗棂上都有雕塑或嵌瓷，最精美的是一组“苏东坡十六快”嵌瓷。何谓“十六快”？苏东坡道：“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流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炷清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忽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茗，抚琴听者知音。”这人生十六快事，每一“快”就作一画屏，精妙绝特，简直把潮州嵌瓷艺术运用到了极致。
蔡汉诚膝下有两男一女。长子蔡湛秋从小好动，根本没把心思用在“四书五经”上，而是喜欢上樟林的红头船和丰资楼。蔡汉诚只好随他去，而把追求功名、显宗扬名的希望放在了次子蔡涤秋身上。女儿蔡雁秋天资聪慧，容貌俏丽，深得父母、兄长疼爱，从小养成一副执拗刁蛮的大小姐脾气。
这日，蔡湛秋从海上归来，船一靠岸就约了陈仰穆一同回澄城蔡家。来到中宪第门口，他才告诉仰穆，道是小妹雁秋过几日就要嫁人，特请他到府上住几天，可搭个手，上上下下帮帮忙，体体面面地将小妹嫁出去！陈仰穆始料不及，顿时涨红了脸。虽说平日里跟湛秋是无话不说，不分你我。但对于一个未婚汉子来说，这嫁妹之事实在不便掺和。但人已经到了大门口，也就只好硬着头皮踏进了中宪第。
不料，这当头第一眼就碰上了蔡雁秋！秋风乍起，天朗气清，蔡家小姐正在放风筝。在澄澈的秋光映照下，一个灵动的、雀跃的、娇媚的、婉约的放风筝的女子，一下子占据了他的视线，镇住了他的脑际，抓住了他的神经，荡漾在他的心怀！他擦了擦眼，他手足无措，他埋头跟在蔡湛秋的身后，穿过花巷，走进书斋，跨过花厅，来到花园……
“哎哟！我的风筝！我的风筝！”蔡雁秋的尖叫声就像一支神箭，直射进陈仰穆的心底，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心头一抖，与蔡雁秋对视一眼！
急着把风筝放飞的蔡雁秋，这时候是满脸通红，额挂薄汗，一副扶风弱柳的娇态。
这一不小心，风筝就挂在木棉树上了！
“哎呀！大兄，你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放出风筝的时候踏进来！”蔡雁秋说这话时，双眼仍然是直勾勾地盯着陈仰穆。
“都快当新娘子了，还放什么风筝呀！来，过来，见一见穆兄，陈仰穆。”蔡湛秋没把风筝当回事。
“我不！你，你得帮我将风筝摘下来！你看，这风筝怎就挂树上了呢？”蔡雁秋手中抓着断绳头，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却仍不时偷瞥陈仰穆。
“你等等，我来吧。”也许是受到这顾盼美目的鼓舞，陈仰穆没有像以往那样见到女孩就脸红就别扭就胆怯，竟然主动亲近起蔡家小妹来。他将扎在腰间的水布解下来，撕成了四块，两块扎住脚板，两块扎住手掌。又找来一根绳索，在绳索一头捆上一块砖头，用力一甩，就将绳子挂在了木棉树杈上。凭着这根绳子，他施展出往日在帆船上爬桅杆的本领，沿着木棉树的树干往上爬去。
“穆，小心！你看，这树干都长满刺，别划伤了……”蔡湛秋过意不去，一进家门就让仰穆摊上这么个苦差事，太难为他了。
“你，真上去了……”蔡雁秋兴奋极了。她从心里佩服这个乍一进门就奋不顾身地为她爬上木棉树的陈仰穆，眼瞅着他攀上树杈，眼瞅着他摘下风筝又沿着绳子滑下来，她就把这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镌刻在心底，再也擦抹不去了！
爱情是一只蛮不讲理的怪兽，一旦从心渊闯出来，吞噬的就是食色男女。蔡雁秋疯了似的爱上了陈仰穆！尽管此时，她已经是尽人皆知的武德第郑家行将过门的儿媳妇。可她不能自拔！她别无选择！在她没有见到陈仰穆之前，她是糊里糊涂地应承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心一意准备嫁给郑家少爷的。可当她见到了陈仰穆，当陈仰穆从木棉树上摘下那只风筝，在她接过风筝的一刹那，她就将自己一颗芳心回赠给了他！她猛然发现，她要嫁的人不是那位一心只读圣贤书，立志“诚心正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书呆子，而是跟前这位英气逼人，矫健挺拔，深得家兄器重的蔡家船队的年轻“出海”！她爱的，不是终日满口之乎者也的迂夫子，而是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真男儿！《荔镜记》怎么唱的？“一片真诚来盟誓，此心耿耿天可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海枯石烂情无尽，地老天荒志不移……”陈仰穆就是陈三，她就是五娘！
悔婚，对于蔡家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丑事。为了挽救这个局面，为了不让“发疯”的女儿丢尽蔡家的脸面（这是母亲曾氏最强硬的理由），蔡家上下都拧着劲要蔡雁秋回心转意。
但毫无作用，蔡家小姐的脾气从来都是这样，她想要的，谁也拦不住，她不想要的，谁都塞不进。蔡汉诚急了，要说家门惹人指点，他的一张老脸是首当其冲，可他此刻想的并不是丢脸不丢脸，而是这门亲事得来不易，郑家的门槛不是一般人迈得进的。再说，蔡家近年生意不顺，别说联姻可得郑家帮衬，哪怕不帮衬，单凭这郑家的声望，也足以扶蔡家一把……他要弄明白女儿到底是何故悔婚，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使起性子来了。这个蔡雁秋，除了在母亲面前说了她不愿嫁给郑家这么一句话，就再也不说话，只顾面壁自个儿流泪，任谁都劝不动，对谁都不说内心话。正如母亲曾氏所言，“如一只含屎蛤蟆，鼓着小嘴巴，连牙齿都不露一露”。以往小妹生气都是蔡湛秋去劝、去哄，他总有说动她的办法。可今日却异，无论蔡湛秋变什么法，使什么招都是徒劳，连小妹的“金口”都撬不开！
蔡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陈仰穆满以为与他无关。作为客人，看着蔡家上下急得团团转，他却帮不上手，就有点进退两难。见蔡湛秋急成猴样，根本顾不上他，他百无聊赖，无所适从中就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只风筝，想到要帮蔡家小姐把那只破损断线了的风筝修补修补。他壮着胆子问蔡小姐要风筝。不料，对谁都冷着一张带露泪脸的蔡雁秋，一见他就有了笑容，一听他要为她修风筝，竟然破涕为笑！陈仰穆心头一喜，接过风筝，就坐到石阶上小心地、用心地把弄起来。风筝是一只好风筝，精美，考究，平衡度很高，接上线头拈手上，就有一种奋飞的欲望。陈仰穆稚气未脱，拈着拈着，就把风筝放了起来。放风筝，那是他儿时的绝活！只不过以前放过的风筝都是他自己糊的，虽不雅，可好放，线有多长就能放多高。当下，他就站在蔡雁秋的闺房门口放，小心翼翼地，生怕再碰上树呀、屋角呀什么的……“你，你放的可真好！”陈仰穆吓了一跳！是小姐，是蔡雁秋！他闻到一股从没闻过的香气，一种直透心底的幽香！他不敢回头，他知道小姐靠得很近，近得他浑身发热，热得他汗都出来了……“当心碰！”小姐猛叫了一声。这叫声让陈仰穆的心咯噔一下的同时，也把整个蔡家都惊动了！其实，惊动的原因不是小姐的叫声，而是一言不发的陈仰穆！
蔡湛秋第一个得知，妹妹悔婚，是因为爱上了陈仰穆。当即他就懵了，悄悄地把陈仰穆带到一个角落，把妹妹的心事透露给了他，陈仰穆一听，如雷贯顶，愣了，傻了，脸腾地热到可以煎鸡蛋，汗却出不来，身子发冷似的颤抖着。
蔡湛秋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让陈仰穆去见蔡雁秋，劝小妹打消这个荒唐念头。陈仰穆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踏进了小姐的闺房。面对面的时候，陈仰穆一下子忘掉了使命，忘掉了本来想要说的话。这四目相对，倒无异于火上浇油，熊熊燃起的是一捧爱的烈焰。“仰穆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不晓得该说什么好。”陈仰穆话没说完，蔡雁秋就笑了起来：“谁经历过？这又不是行船做生意，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来来往往，反反复复，人生就这么一次！你，你怕了？”陈仰穆一愣：“怕？小姐不怕，我还怕什么？”“你，真的不怕？”“当然。”“当然是什么意思？”“当然是好的意思，不然……”“不然又是什么意思？”“不然就不是个男人！”仰穆又说，“只怕……只怕委屈了小姐……”“嫁给郑家，那才叫委屈呢！”“你果然……”“断然！”
弄巧成拙。没有办法，蔡湛秋只好把这个“劝说”结果告诉父母。这无异于在本来就不平静的水面上又投下一块大石头，蔡府炸了！
都说人一旦恋爱就变傻，蔡雁秋不仅傻，简直成了一个精神病人。她呆坐闺房，任谁进来，她都双眼发直，面无表情。任谁说什么都当耳边风。最后，蔡汉诚只能采用最原始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将蔡雁秋囚禁于书斋阁楼上。
陈仰穆当天就被逐出蔡府。他好几次都想回家算了，可是，眼前总是出现蔡雁秋的一双眼睛，期待，深情，笃定，不离不弃……他于是就下了决心，不离开怀安街半步，在蔡雁秋还没有嫁出去之前，他一定要守着这座中宪第！他就这样守着，一直看着蔡家人进进出出，从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来揣度蔡雁秋的态度和状况。当他坚信蔡雁秋不会对父母让步的时候，他就更上心，最后把希望寄托在蔡湛秋身上。这天傍晚，他悄悄地跟在蔡湛秋身后，来到八角楼前，就把蔡湛秋拦下了！
蔡湛秋吓了一跳。陈仰穆双眉拧在一起，看上去老成了许多。“湛兄，雁，雁妹怎样了？我，总不能这样就走啊。”
蔡湛秋被那嘶哑的声音惊住了，看仰穆那一夜白了头的架势，想着小妹那一番动情的表白，他被这对真情鸳鸯打动了：“穆，你是不能甩手走！我妹的脾气我知道，她想做的事，就是红头船都拖不回头！”
陈仰穆侧立着，双手绞在一起，骨节发出咯咯之声，如同泣啜。
蔡湛秋执其手：“穆，我妹是能折不弯，不能再逼她了，再逼下去怕要出人命了。我成全你们！可你得记住：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今生，你可得好好待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