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回忆，三年的技校生活，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在这三年里，发生过很多模糊或者清晰的事，有时候想起来，仿佛是昨天才刚刚发生，可有些事情，明明过去没多久，感觉已经相当遥远了。但第一次上实习课，至今在我还记忆犹新，当我看到那些像小蜜蜂一样勤劳的技术工人身上的油污，就想起苏小雨的白裙子。同班有几个小女生因为受不了这份罪，读了不到一个月便相继转学，转不了学的也是一张怀才不遇的嘴脸，只有我坚定不移地留了下来。我想人是不可能一时一刻就转变过来的，留下来也还是混，我花了三年的时间与油污厮混，唯一的理由就是向苏小雨还债。三年后，她脱下那件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一手甩进了蓬江河，苏小雨，我再也不欠你的了。
我和小黑狗刚走进校门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小男生，他站在足球场边芒果树下的板报前出墙报。小黑狗说，看，好学生。我们从他身边走过去，他大喊一声，嗨，苏小棋。我站住了。小黑狗也站住了，他警惕地盯着小男生，眼里隐含着杀机。
我高兴地喊，是你啊，阿罗。我叫阿伦，不是阿罗。也许因为我把他的名字喊错了，他的语气带着可爱的伤感。他用一条白净的毛巾擦了擦沾满粉笔灰的手，伸过来跟我握，那毛巾越发的白了。我握了握他的手，傻傻地笑了。但他的手把我抓得很紧，久久也不放。小黑狗抢过他的手，使劲地握着，他们差不多是同时使劲。阿伦面不改色地握着他，手背上的蓝色血管突突地往外冒，我好像还听到他的手关节在欢欣鼓舞地敲起战争的号角。小黑狗的脸憋得通红，他的双脚像站在大海上一样飘浮不定。我则抱起双手站在一边看热闹，眼看着一场热烈的打斗一触即发。阿伦却松了手，对我说，有空呼我，你们去忙吧。
妈的装模作样！小黑狗和我走进学校教务室的时候还没有停止对阿伦的人身攻击。我说你能不能闭嘴。于是他真的闭上嘴，因为马大帅坐在他的椅子上向我们招手。
技校的教务室在我的记忆中跟小学、初中时的教务室没什么两样，都是四条腿的桌椅，装有防盗网的钢窗和挂着一串绿得像菠菜一样的窗帘子。长此以往，我都是教务室的常客：堂上睡觉，堂下作奸犯科，考试不合格，告某某老师的状，为小黑狗出头跟男生大打出手，等等。我在学校的种种劣行，在读技校这三年中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登峰造极。因为客观条件和我的主观能动性生发出来的所有问题，都在这法庭一样的教务室里得到妥善处理。当然，最后我还是不损皮毛的走了出去。
但是技校有马大帅。他的经历很简单：两年前从技校毕业，因为学习成绩优异或别的什么原因被校长看中，把他留下来，成了我们的老师，说准确点其实是我们的学兄。
我已经忘了马大帅的名字是叫马建军还是马建华，他曾给我们上过半个学期机械制图的课。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被调到教务室，他的主要工作是印发书卷、教案、和处理我这类学生的问题。他第一次站在我们班的讲台上讲的第一句话和他下巴上长着的那颗大黑痣，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同学们，我姓马，你们可以不记得我，但一定要记住我下巴上的这颗痣——他捋着自己的下巴，中国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元帅朱德，也是在这个位置长着一颗同样的痣。
马大帅的名字由此而来。后来小黑狗告诉我，据他从连环画里面的考证，朱德的下巴上根本没有痣，倒是毛主席有一颗这样的痣，比马大帅的大一点，而且没有毛。马大帅的痣上长着一根又黑又长的毛。我觉得小黑狗很无聊，此后也没人再有兴趣去考究他到底像谁，只是马大帅这个美好的称呼就流传开来了。
啊哈，苏小棋，可把你等来了。马大帅从椅子上站起来冲我作握手状，想想不妥当，又缩回去了。我说，我们回来拿毕业证。马大帅点着头，把我的毕业证从抽屉里掏出来，仿佛为了我的到来早已做好了准备。小黑狗毕恭毕敬地喊了声马老师，我也来拿毕业证。马大帅又给他找，翻了半天才从一堆破教案中找了出来。
我一直没有告诉小黑狗我和马大帅之间还有一个秘密，除了我和马大帅，还有一个知情人就是郑容容。两年多来，我本以为它已经像拉不出来的蛔虫一样在我的肚子里烂掉了，但再次见到马大帅，它还是不由自主地蠢蠢欲动起来。
技校二年级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一把锁是怎样做出来的，这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当我清楚知道了锁的原理，自然也知道怎样把它打开。那段时间我的兜里老揣着一段小铁线，凭着我天生的小聪明，几乎没有锁能难得倒我。当一把锁在我手中轰然解体，一扇门在我面前徐徐开启，世界在我眼前豁然开朗，我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它带给我的快乐和成就感绝不是苏小雨的芭蕾舞可比的。我打开过京果街所有的锁和门，但我不是小偷，我从来不进一步探究锁后面隐藏的一切，包括财富或秘密。我的乐趣只在于打开。
我还是知道了马大帅的秘密。
马大帅的秘密和郑容容有关。郑容容是辽宁人，毕业于西安工业大学，一米七的个儿，白胖，会跳健美操，有着跟苏小雨不一样的漂亮。她第一次在全校亮相的时候，真有点白天鹅掉进粪坑的感觉。
我们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介绍说，这位是郑容容老师，西安工业大学的高材生，也是我们学校第一位拥有大学本科文凭的教师，让我们热烈欢迎她加入我们的队伍。郑容容款款地站起来，弯了弯腰。校长带头鼓掌，会场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当时广东男人马大帅就站在郑容容身边，他的掌鼓得像拍门，呯，呯呯，呯呯呯……
我已经记不清多少个夜晚像现在这样站在教务室的门前，我的手里握着一根小铁线，四周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摸到那把锁。我熟练地用小铁线插进锁眼儿，一顶，再一拧，门“叭”的一声打开了。我又嗅到了马大帅的脚臭和油墨清香的混合气味，这种气味霸占着教务室的每一个角落，潮汐一样包围着我的身体。我在其中感受着痛苦的快感。今天我破门而入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下午马大帅又把我揪进教务室，原因是我在饭堂用饭盒把一位小师弟的头给敲出血了。马大帅说，苏小棋，你知道自己错了吗？你说，你为什么老像男孩子一样动辄就打人，这是不对的，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非要动武吗，邓小平解决台湾问题还采用怀柔政策呢你可是女孩子，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
马大帅循循善诱。我不住地点头，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我在打量这个教务室，我想白天的教务室和晚上的教务室一定不一样，就像白天的马大帅和晚上的马大帅也一定有所分别一样。
门开了以后我看到两个人影，我首先认出了郑容容，然后闻到马大帅浓烈的脚臭味。美丽的高材生被马大帅拥在怀中，她的身体因为过于高大，让马大帅拥得喘气加速。听到开门声他们同时抬起头，郑容容“啊”的喊了一声就冲出门去。马大帅干咳了两声，拧亮了桌面上的台灯。他盯着我说，看，你破坏了我的好事。我嘻嘻地笑着，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往门外逃。马大帅大喝一声，站住。我站住了，虽然我知道他不能把我怎么着，大不了开除学籍，这样倒好，我早不想在这里浪费光阴了。
我回过头去，勇敢地凝视着晚上的马大帅。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球衣，单薄的肩膀裸露着，头发像刚刚洗过，湿润而富有光泽，散发出柠檬的气味。马大帅在他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嚓”的点了根烟。我看清了那是一包白色盒的“羊城”，还看清了他脸上模糊不清的笑意。他说，要不要来一根。我愣了愣，没听懂他的意思。怎么了，你不是敢做敢为吗，原来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我这人虽然爱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但有一点好就是受不了刺激，人家一激我就没辙就会顺着他预设的圈套越陷越深。我在马大帅对面坐了下来，也不跟他客套抓起一根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马大帅看了我好一会，表情很复杂，好像有点意外又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最后他长叹一声，苏小棋，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哪。烟草的味道把我的喉咙呛得说不出话了，我强忍着不让它咳出来。我没搭他话，但警惕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要从他的眼神直达他的内心，预测他下一步将要采取什么举动，我需要足够的参数让自己立于不败。
马大帅被我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脸红了一下，眼神也放温柔了。他用商量的口吻说，苏小棋同学，你知道，我从来对你的处理都是避重就轻，假如下手狠一点，你早就滚蛋了。我诚恳地点头。那就好，今晚发生的事，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行不行，我们来保守这个秘密，秘密，你懂不懂？我又点头。我想我既然抽了你的烟当然得为你保守秘密，更何况我不是一个没道义的人。我又点了点头，站起来说，放心吧马老师，我苏小棋说话算话，如果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我不得好死。
马大帅高兴地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我觉得他这时候的拍跟白天的拍也不一样。白天那只手是老师的手，现在这只手是哥们的手。
只可惜后来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因为我的道义走向圆满，马大帅的“好事”还是坏了。不久郑容容就嫁给了校长的儿子，并很快生下一个女儿。她休产假的时候正好是我在技校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们毕业合影那天她抱着三个月大的女儿回来了。她已经胖得像个俄罗斯大妈，我也没兴趣去考究她的女儿长得到底像谁了。
技校的三年里我的专业课学得很臭，除了会开锁，别的都是不知所云。毕业考试包括文化课在内我黄了三门，补考了一次还剩两门。后来据说还是马大帅帮我求了情，才总算把毕业证讨到了。这件事我一直对马大帅心存感激，我一想起他为了我的毕业证书像个叫花子一样逐一去敲校长的门，其中有一位还伙同他的儿子夺去了他的郑容容，我就难过得想去死。虽然我并不十分在乎能不能毕业，也不相信这张证书能给我带来什么好运，但他尽力去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实属难能可贵。
小黑狗的遭遇跟我差不多，但他的专业课比我好多了，文化课补考了两门，至于最后是否合格了无人考究。小黑狗拿着毕业证书宝贝得什么似的，不住地傻笑着说，嘿嘿，摩托车，摩托车，嘿嘿！现在这张来之不易的证书终于被我握在手里，轻飘飘的一张破纸，上面装腔作势地加盖了学校和市劳动局的钢印，以及校长的亲笔签名。除此之外，我还盯着上面的大一寸照片看了好一会，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认真地端详过自己。我第一次发现我竟然很美，苏小雨和郑容容的美貌与我比起来，也不过只是等闲之辈。
马大帅说，苏小棋，你找到工作了吗？我说还没有呢。你们班的赵小曼昨天来过，她进了税务局，收入高，又轻松，还不用整天对着脏兮兮的车床，女孩子就得干这个。马大帅又说，当然了，她爸爸是税务局的局长呢，想找什么样工作不行？我说，我爸爸不是局长，所以到现在还没找着。他笑着说，别灰心，像你这样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不怕找不着，哦对了，我有个熟人在洗衣机厂，听说在招技工，想不想去试试？我说不用了，谢谢你。那好，你什么时候想去就来找我，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马大帅一直把我们送到学校门口，阿伦已不见了。马大帅一再叮嘱我如果找不到工作就来找他，很有点难舍难分的意思。小黑狗推着自行车“噔噔噔”地扔下我到前面去了，我赶紧和马大帅说再见，就去追。我跳上他的车后座骂道，死狗，怎么不等我啊。小黑狗说，等你干什么，我以为马大帅请你吃饭呢。我推了他一把，你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扔下河去。真的苏小棋，马大帅一定喜欢上你了，哼，找不到工作就找他，他真打算养你一辈子呢。小黑狗酸溜溜地说。
我悠闲地坐在车子后，蓬江河畔的大榕树绿荫如伞。小黑狗骑着车子在树荫下穿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我们的头顶上流淌，泛起一缕缕金黄色的波光。几片叶子落在小黑狗厚实的肩膀上，亲了亲他的衣领，又落到地上去了。
小黑狗，你请我吃馄饨吧。我望着他的背影温柔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