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果街匍匐在狗山的下半部,那条又窄又长的小巷就像一条盲肠。与这条盲肠相接成“7”字形的33级青石板台阶则像老人的关节突兀的手指,参差不齐,短小精悍。小红楼就在台阶的右下部。
小红楼的主人一直都姓苏。据说,这还是解放前那个民族工商业繁荣的时代,一个叫刘炯之的商人,在京果街给他的小妾建起一幢小洋房。这个小妾名叫苏红蕊。
当时的蓬江河堤两边泊满了货船,商贸往来十分发达。刘炯之在城里不仅有成衣店、药材铺和米铺,他的生意还沿着西江的水路,往北向广州,往西向肇庆、梧州等地延伸。
刘炯之的身材高大结实,脸上是见过世面的沧桑和果敢。他在新会乡下有妻儿,省城有他的二太太,在梧州又有一个家。他的身体就像一只盛满种子的大口袋,随处都可以扎下生命的根系。至于偶尔在一些山野小店,或者落日的小船上经历了多少次艳遇,他也就记不起了。
我曾经听苏影兰无数次诅咒她父亲:好色,放荡,衣冠禽兽……可是我看到的除了她对刘炯之那不共戴天的仇恨外,更多的是对苏红蕊的妒忌。我心里就充满了对这个男人的无限敬佩,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外公,但我身上流着的血是源自他体内的生命传承。我对他没有仇恨,只有敬仰。那是一种宗教式的对于生命本体的原始崇拜,就像人们面对那些刻在乌龟壳上的符号一样的激动莫名。
奇怪的是,我常常忘记我和刘炯之之间的关系。我想,像刘炯之这样的男人,只要能在他的胸前靠一靠,我也能幸福地无怨无悔地死去。
我认定了苏红蕊是个幸福的女人。
刘炯之第一次见到苏红蕊是一九四四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商人刘炯之下了从广州开来的“花尾渡”,步上码头,岸边华灯初上,江面渔火点点。他潇洒地抖了抖长衫的袖子,抖落一路风尘和疲惫。他觉得有点饿了,每当饥饿的感觉出现,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他坚信一个知道饿的男人才懂得怎样让自己变得更饱。
河边有卖小吃的摊档。烤红薯、糖炒栗子、五香牛杂碎……还有卖粥卖面卖点心的,树荫下摆着一溜小桌椅,还有免费茶水供应。刘炯之在靠近大榕树的一张小桌旁坐下,买了碗生滚蚬粥和一盘炒面。卖粥的老板是个渔民打扮的老头,蚬也是从西江捞上来的黄沙蚬,煮出来的粥特别新鲜美味。老头旁边站着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女孩,她梳着一条垂到腰间的大辫子,皮肤却像在深宫大院里捂出来一样,白里透着红。最吸引刘炯之的还是她的胸,那双像小动物一样的双乳让他在接连吃了三大碗粥以后依然感到饥肠辘辘。
与广州女人相比,这个女孩少了点风尘气,与广西女人相比,她又多了一分细腻。刘炯之像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在他吃完第五碗蚬粥后,他基本上已经想好了把她弄到手的对策了。
只是上天并没有让刘炯之如愿以偿地演好猎人的角色,就在他注视着眼前这个小动物正要对她发起攻击时,她的身边出现了一条狼。那家伙长得獐头鼠目,一眼就看出是地痞流氓之类的主儿。当那条狼向女孩虚张声势地动了一阵手脚后,刘炯之轻蔑地一笑,又抖了抖衣袖,顺理成章地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
至今没有人知道,如果没有那条狼的出现,刘炯之会用什么法子将苏红蕊弄到手。这在苏家的历史上,留下最遗憾的一笔。但是,世界上又有多少个如果呢?苏影兰说,这家伙远没有人家说的那样传奇,如果不是那个地痞当了替罪羊,他也顶多是一条狼!
英雄救了美人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安营扎寨。刘炯之牵着苏红蕊的手在缸瓦地、卖鸡地、打铁街兜了一圈,最后做出一个与商人的思维大相径庭的决定,将房子建在京果街。原因是这里虽地处闹市,却又旺中带静,是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因为苏红蕊的名字里有个“红”字,刘炯之便从省城购得最高级的红砖,建起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房,京果街的人都叫它“红楼”。
用这种红砖建起来的房子在当时的江门小城寥若晨星,人们说起它时,妒忌的语气总是掩盖不住羡慕的神色。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洗礼以后,除了江门海关和北街天主堂里的“红楼”还保存完好外,原仁济医院和苏小雨就读的一中里的“红楼”都在新旧更替的建设大潮中湮灭了。
刘炯之这一决定成了苏影兰诅咒他的第二个理由。
一九七九年的一天,苏影兰从居委会领回一本重新登记后的居民户口簿。户口本上的地址写着:京果街三十三号。户主:苏影兰。夫:李广财。女:苏小雨。女:苏小棋。五岁的苏小雨已经认识几个字,她指着苏小棋那一栏对两岁的我说,看,你在这里。我回了一句,我又不是猪!
李广财阴着脸在屋里踱了几步,喉咙里发出一串咳嗽。我到居委会看过了,女人当户主,你还是头一个。苏影兰说,刘炯之没死的时候,这里的户主就姓苏了,你算什么东西?
一九七九年,苏影兰不仅拥有一个当家作主的身份,文革期间被瓜分得支零破碎的“小红楼”在这之前也物归原主。许多像苏影兰一样的户主不仅收回房产,并且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大胆地投入到市场经济的大潮。沉静了近十年的老城区,客来商往,呈现一派兴旺繁荣的景象。许多户主当起了个体户,就像小黑狗的爸爸。不做生意的,就在门口贴上一张写着“旺铺出租”的小红纸,将一楼租出去,倒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这还只是市场经济的初级阶段,随着商品经济的日渐成熟,这些商铺的租金不到两三年就涨了好几倍,而且呈日渐上涨的势头。
当时李广财是甘蔗化工厂维修车间的工人,据说五十年代的时候,周恩来总理曾经到这里来视察。李广财将这一历史事件收进他的口头回忆录里,之后许多年,我就像多次听苏影兰对她父亲的诅咒一样,听李广财渲染那段激动人心的历史。苏影兰就说,听说那会儿你还穿着开裆裤满街跑。
那时候苏影兰在沿江酒楼上班,具体工作性质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谜。她每天很早就带我们出门,先把我和苏小雨塞进街道的“向阳”托儿所,就急匆匆地赶去上班。苏影兰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短头发整齐地贴在还很年轻的脸上,灰色的外衣底下,总有一条雪白的领子翻出来,像一对娇嫩的蝴蝶的翅膀。她还喜欢在刘海旁边夹一只银色的发卡,那只发卡正好把她若隐若现地露出来的小半边脸衬托得熠熠生辉。这就是我们最漂亮的妈妈了。
我保守估计,她大概是一个服务员吧?再长大一点以后,我竟斗胆把她想象成沿江酒楼的管理者,就是主任、经理什么的。有时候,苏影兰竟带回一些沿江酒楼的小点心,虽然已变凉变硬,但她会把它们放进热锅里去,一会儿,这些小点心就变得软绵绵的了。我吃着这些可口的小东西的时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象。
第一次和苏小雨闯进沿江酒楼去找苏影兰时,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天学校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我之前也写过几篇作文,老师的评语是:言之无物,狗屁不通。当我面对这道作文题的时候,我突然对苏影兰觉得很陌生,实际上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我把她想象得越完美就越怀疑它的真实性。
星期天早上,苏影兰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我看着她的背影就像面对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不可告人驱使着我去直面真相,但我很害怕,我需要一个同盟,于是,我抓着苏小雨的手说,姐,我肚子痛。苏小雨正在做功课,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我给你找点药吧,或者上趟厕所看看。我说不行,我挺不住了。那怎么办?要上医院吗?不知道,我快痛死了,你陪我找妈妈吧。苏小雨说,不大好吧,妈在上班呢。不,我哭了起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你是怎么当姐姐的,你想痛死我呀。好吧好吧。苏小雨也被吓坏了,我陪你去。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把苏小雨的手抓得更死了。
沿江酒楼就在河堤边,刘炯之常常在早上牵着苏红蕊的小手走进那扇吊着霓虹灯的气派的西式大拱门,步上铺着西洋瓷砖的曲尺楼梯,走进他们常坐的那张临河的餐桌。窗外是烟波浩淼的江水和川流不息的货船,朝阳在那些或蓝或紫的窗玻璃上折射出像苏红蕊一样迷人的神采。刘炯之叫了上好的“铁观音”,还点了苏红蕊最爱吃的“虾饺”和“叉烧包”。他们观帆影,听涛声,悠闲地打发着殷实而温柔的幸福时光。
我和苏小雨手牵着手走进沿江酒楼,几十张餐桌上坐满了喝早茶的人们。一些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推着装点心的小车,在桌与桌之间穿梭。我们径自走向柜台,里面坐着一个戴眼镜同样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老头。我说,我们找苏经理。
老头子从镜片上方竖起眼睛,他诧异地说,我们经理姓陈。那,就苏主任吧?我就是主任,但我姓张。苏小雨扯了扯我,不好意思地说,老伯,我们找苏影兰。找阿兰啊,在厨房,下了楼拐到后门去就看见了。
苏小雨红着脸赶紧拖着我往外跑。她说,不知道就别乱说话。我还是不甘心,我妈怎么去厨房了,哦,也许她的官更大,检查工作去了。
至今我都无法描述那天见到苏影兰时的心情。我们进了厨房就大声喊妈妈,因为太吵了。人声,水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那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大灶发出来的恐怖的呜呜声。我们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弯着腰,站在那口大灶前,用小铁铲将地上的煤一铲一铲地送进火膛里去。然后,那个黑影抬起头来,她的脸也是黑的,脖子上缠着的毛巾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盯着我们看了一会,走过来,说,喊什么?
妈妈!我和苏小雨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我的身体迅速下坠,肚子竟真的剧痛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淌将下来。怎么了?苏小雨说,小棋肚子痛,非要找你,我们就来了。但是,只有我知道,我的身体承受的不仅仅是肚痛,我全身都痛,从心脏到鼻孔,从头发到脚趾头。
苏影兰当然也未能得到刘炯之的真传,做一个商人。她住在刘炯之留下来的小红楼里,每天干的却是铲煤的活儿。我不知道她将那些煤一铲一铲地送进炉灶里去时,是否想起刘炯之和苏红蕊在那里挥霍过的幸福时光。
苏影兰也在小红楼的门外贴了张“旺铺招租”的红纸,只是几个月都无人问津。后来,一个理发匠找上门来,他说,你这里太清静,我只能出一半租金。苏影兰心里隐隐作痛,又一次对刘炯之进行体无完肤的人身攻击,最后却不得不面对现实,咬着牙点了头。
罗朝江的牙科诊所之前,我家楼下开过理发店、家电维修店、杂货铺和音像出租。两年前,当罗朝江花了比原来的租金多出一倍的价钱租下我们的房子后,苏影兰于心不忍地向他罗列了以上各种行当相继败下阵来的历史。我和苏小雨紧张地站在一边,心里对苏影兰的态度十分不满。此时苏小雨正为她下个月的芭蕾舞补习费发愁,如果因为苏影兰一时冲动泛起的仁义之心吓跑了这个租客,那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更要命的是,罗朝江的出现竟然让我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这一声响动非同小可,因为脑垂体的作用,我的脸颊开始莫名地泛起红潮,心里打着杂乱的鼓点。我担忧地看了罗朝江一眼,很快就像个斗败了的公鸡,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在我低下头的那一会,罗朝江咧嘴笑了笑,目光落在苏小雨身上,用他那充满磁性的声音说了句,不要紧,酒香不怕巷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