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善街在战火中几乎没受损失,除了街角两三家店铺的大门被流弹击中,其余大大小小的店面完好无损,这依赖于在此盘踞多年的富商们的背景,而交战各方的指挥层也心知肚明,无论谁掌控全城后,他们第一个面临的问题是——经费,可这钱还得靠着宝善街。
整条街的店面分别坐落道路两边,南边是做玉石珠宝生意的大老板们占据,这里每家店铺从里到外雕梁画栋豪华气派。北边是古玩字画的店铺规模较小,但各个店铺布置的小巧精致风雅十足。
“大观斋”总店位居此街正中,金字招牌中的三个大字出自郑四义之手。总店一字排开的9间店铺全部坐南朝北,每一间四四方方很是宽敞。9间店内统一布置,一溜镶着半截玻璃的红木柜台环绕店内,靠墙是一人多高的货架,无论店里的玉器还是桌椅柜台都从早到晚一尘不染。店面与店面的中间还连着过道,宽窄一致的过道间还有月亮门衔接,如此布局令客人们进店后,无论站在哪一处只要顺过道一眼望去,店里大大小小的玉器均能一览无余。
这是顾玉鹤上任第一天,店伙计们个个神色紧张,垂首站立等总管训话。可他环视店内一周,又看了看哈腰的二总管牛财,开口只说了三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打起精神精心打理,郑老板不会亏待你们!
言毕,顾玉鹤一摆手,众伙计开始忙碌,牛财露出金灿灿的门牙,朝顾玉鹤伸出一个大拇哥。牛财的姐姐是郑四义原配,他明里是顾总管的助手却实权在握,还时刻盯着顾玉鹤的一举一动。而顾玉鹤心知肚明,郑四义怎能将总店大权交给自己!
一连数天,顾玉鹤都在后院忙着验货,郑家在城内遍布10几处玉器作坊,作坊用的玉石原料吞吐量不小,前来送原料的马车络绎不绝。按店里规矩,顾玉鹤领人验货开票,卖家拿票到柜上结账,一旦货款积累增多,账房便将这些票转成欠条,月底再由郑四义亲自审阅后统一清账。
作坊所进玉石原料大致两种,翡翠与和田玉原石,行内统称它们——籽料。无论哪种籽料都有外皮包裹,隔层石头外皮想知晓内里有无玉石,这令人经常出错走眼。有时出低价买来的籽料,剖开一看里面满是上等玉石,买家狂赚一笔!可走眼高价买来的籽料,剖开内里满是劣质玉石,买家血本无归!这种看货全凭经验、眼力、灵气,据此籽料从古到今一直被称为——赌石。宝善街敢大笔买进赌石的唯有两家,分别是郑四义和马一坤。
顾玉鹤曾跟养父学艺,又远走玉雕之乡扬州做工,后经扬州师傅推荐到上海玉器店学艺,而今已是精通赌石的高手!可看料师傅私下说他,嘴上没毛、看料不牢!
这次,一位看料匠不给一箱籽料开票收货,顾玉鹤上前制止,他拿起几枚和田玉原石细看,这籽料均是一端厚一端薄,各个纹理致密,但每块的一面都有浅度绺裂,断口参差不齐。顾玉鹤认定全是好货,还说“从断口认定是好玉”,可这位匠人不服气,于是叫人当场磨开检验,结果籽料内全是好玉!
赌!刺激而敏感字眼。从古到今赌博从未禁绝,就是因为人们骨子里欲望,而赌石能让人骨子里的贪欲无穷激发,押上巨资的籽料一剖两瞪眼,这就是人们对它魂牵梦绕的原因。顾玉鹤深深知道赌石厉害,他给工匠们来了一番透彻批解,就连质疑他的看料老手也暗自佩服起来。
紧接着,顾玉鹤又验出几袋假赌石,当即给工匠们讲解说,和田玉赌石有层黄褐色外皮,因色似红糖故称为糖玉,真赌石历经千年孕育和磨砺,它外皮软松处颜色沁入,有裂口处色泽入浸,此籽料颜色自然,行内称之“活皮”。但假赌石染料染成,造假者把最次籽料放染缸浸泡,外皮鲜艳但无层次感,此皮用开水一烫掉色,行里称“死皮”。还有“滚料”的假赌石,是普通山石、岫玉籽料等放入滚筒研磨后染色冒充。
顾玉鹤初试牛刀后,又去作坊点拨工匠雕玉技巧,这令众工匠佩服不已。随即,有眼线已经密报郑四义,郑四义暗喜:他是把好手,看来我用他没错。但他仍不放心顾玉鹤,总觉得此人难以捉摸,于是又加派了心腹时刻盯防顾玉鹤。
为早日站稳脚跟,顾玉鹤忙碌起来很少回家,郑四义在郑宅的偏房给他安排了住处,顾玉鹤因此常去那里歇息。这下,郑翡翠暗喜,白天她到总店“巡视”缠着顾玉鹤说这说那,晚上时不时往顾玉鹤房里跑。月亮隔三差五来看顾玉鹤,除带些换洗衣物还有小点心,有几次月亮偶然碰见郑翡翠在哥哥房内,她心里很不高兴。
顾玉鹤与郑翡翠周旋,可心里时刻提防她,但郑翡翠靓丽聪慧,说话一语中的令顾玉鹤产生共鸣。一来二去,俩人隔天不见彼此都有莫名失落,但顾玉鹤始终控制情绪,可郑翡翠越发我行我素,举止大胆泼辣。
这晚,郑翡翠又来顾玉鹤房里小坐后离开,顾玉鹤洗漱后去院里倒水,回屋后却见她端坐床边,手里举着一把手枪!顾玉鹤吓得一激灵,赶忙上前夺下她手里的枪。原来,郑翡翠发现他藏在皮箱夹层里的这把手枪。郑翡翠逼问枪的事情,顾玉鹤承认当过兵的留着手枪做纪念!此后,顾玉鹤再不敢对郑翡翠掉以轻心。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天后,郑翡翠向父亲袒露心声,让父亲向顾玉鹤提亲。郑四义一听很吃惊,还劝女儿别轻易嫁人,要嫁也要找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郑翡翠一听就急了说,马家财大气粗算是配得上咱家,可结果怎样不用说了吧!郑四义爱女心切又觉当初对不起她,一时心急竟答应此事,但他认为顾玉鹤不会答应。不料,郑翡翠马上接话说,如他胆敢拒绝就把马鸿宝遇刺的幕后全盘托出,不给顾玉鹤留后路!
郑四义心里直打鼓。郑翡翠觉得父亲犹豫不决,还称如不赶紧嫁人那马家还会来纠缠!郑四义这下心软了,声称宴请顾玉鹤并在席间提婚事。
这边父女俩三言两语定大事,可那边顾玉鹤却蒙在鼓里,他的复仇大计刚有进展,而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深思熟虑的完美计划即将彻底打乱!
一晃顾玉鹤潜入郑家一月有余。
时逢月末,顾玉鹤向郑四义回禀总店情况,郑四义眯着眼听完面露笑容,顾玉鹤起身施礼要走,他却吩咐摆宴犒劳顾总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郑四义忽然提了女儿心事,顾玉鹤低头沉默不语。郑四义打量他一番又说:“前阵子的事儿满城风雨,翡翠心里别扭我知道,女大不由父,她相中的男人我历来不反对!”
顾玉鹤思忖片刻张口回绝,郑四义舒展眉头端起一杯酒喝下去,还夹起一块油焖鸭蹼扔到嘴里品味。这时,郑翡翠突然从一扇漆屏的后面走出,她端起酒壶给父亲斟酒,看都没看顾玉鹤一眼说,堂堂大玉商的亲,不是想攀就能得攀上!
“我来贵府是履行承诺,不是来趁大小姐之危。”顾玉鹤振振有词。
郑翡翠盯着手中鎏金酒壶发呆,“我情你愿,趁何之危?”
“大小姐美意我心领,可我配不上您,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真没想过?男子汉不说真话,那你救我干嘛!还不止一次!”郑翡翠气呼呼把酒壶朝桌上一蹲。
顾玉鹤腾地起身欲离去,郑四义敛了笑容坐着没动,看看女儿又乜斜顾玉鹤,郑翡翠一字一句说,我向马鸿宝举报真相!她心知肚明马鸿宝是无赖得势,顾玉鹤绝不想被他再攥住一丝一毫的把柄。
谁料,一席话刚出口,非但没吓倒顾玉鹤反而激怒了他,顾玉鹤郑重向郑四义父女宣告:我的心上人是月亮,此生非她不娶!
郑翡翠很是委屈,眼含热泪转身离去,郑四义表面尴尬可心里挺轻松,他赶忙找个台阶下说:“明天把月亮姑娘接入府中!挑良辰吉日由我为你俩操办婚典。”
顾玉鹤谢过郑四义,转身告辞昂首出门……
时光飞逝,转眼初夏降临。夏季,梦幻般的蓝天漂着半透明的薄云,暑热的步伐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润宝城内每一处绿荫下的花花草草都争相吐蕊,芬香扑鼻。
郑家派人来接月亮好几次,都被顾玉鹤找借口挡了回去,而借口单一且老套:妹妹内向到别家住不惯!可郑四义殷勤还有耐性,这天一早又差人来接月亮。
这次,月亮没再推辞,跟顾玉鹤一道乘马车去往郑家。
晌午,郑四义在西厢房摆宴接风,顾玉鹤带着月亮拜见郑老爷。
一阵客套又推杯换盏,几个人品味佳肴后,郑四义笑眯眯问月亮:想不想家?父母安好?月亮赶紧回答:想!父亲身板儿硬朗,可母亲去年病逝。
郑四义挺遗憾的好奇问:月亮姑娘貌美如嫦娥,是像母亲?还是父亲呢?
月亮想了想笑了,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说:“像我妈,听我父亲生——”
顾玉鹤悄然踩了月亮脚面一下,赶紧接话大声说:“生意——我岳父做瓷器生意赔了钱,卖房又卖地,这才让我领月亮出来闯一闯,赚钱回去还完账就成婚……”
郑翡翠本不想作陪,可父亲非要她来。她坐在酒桌旁既不饮酒也不吃菜,唬着一张粉面一言不发,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月亮。
片刻,月亮觉察差点说走了嘴,脸颊由红转白心里一阵忐忑。顾玉鹤害怕冷场,赶忙又给郑四义敬酒,俩人端起酒杯一干而尽。
夏夜,郑宅内一片凉爽,处处弥漫着阵阵花香,枝头的几只鹩哥喳喳叫着,像是欢天喜地讲述着白天的见闻。
郑四义酒后回房休息,潘六领人给月亮安排好住处,可他嘱咐一个眼线盯紧顾家兄妹!待俩人安顿下来,月亮来顾玉鹤房间与之团聚,险象环生的恋人“兄妹”互诉心声。顾玉鹤低声将下步复仇计划告诉月亮,并断定“越王剑”和“藏宝图”就在郑四义手上,杀父血仇即将要报。
“哥——今后凡事小心!万不可鲁莽。”月亮听得胆颤心惊。
“你更要小心,方才差点说走了嘴。”顾玉鹤低声叮嘱。
月亮撅起小嘴,“咱俩刚潜回润宝城,你就去盯梢郑家和马家……上次,郑家城外遭劫,你竟一路暗中跟踪前往……事后,你偷偷给郑家家丁尸首上套面具,还塞进一张银票,现在想想,多危险!要是郑老贼反身回去碰见你……”
顾玉鹤想了想,“郑家和马家如今势大,彼此一直相互暗斗倾轧,我只有出招给他们添一把柴,让两家斗得更凶,这才能伺机复仇……那次,郑家的货就是马鸿宝暗中给土匪透信……这一招果然有效,郑老贼后来反手报复,派人偷偷烧了马家几车外运货物……”
“这种事儿决不能再干,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月亮哽咽了。
“嘘——”顾玉鹤突然打断了她。
俩人低声交谈之际,顾玉鹤听到对面墙里有细微响动,他警觉的起身查看墙壁,可墙上除了挂着一幅《何仙姑赏玉图》外,其他毫无异样。顾玉鹤不死心,轻轻撩起这幅水墨画后,一眼看见墙上有一圈的缝隙。他顺手从裤腿里拔出匕首,悄悄用匕首猛地撬开墙面,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墙后竟有一处密室,狭小密室内的椅子上端坐一名女子,兄妹俩霎时定睛一看,不约而同惊呼一声:你!
她竟是郑翡翠!这一瞬间她极其慌乱,起身想走又犹豫不决。
顾玉鹤伫立原地,月亮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三步。很显然,郑翡翠一字不落听到兄妹俩的全部对话。此时此刻,房内鸦雀无声,三人相互横眉对视。
其实,这间偏房内藏玄机,附近一库房的夹壁墙内藏有一条密道,顺着密道可直通这里,郑翡翠事先支走盯梢的家丁,好奇发作的她留下探听,谁想竟得知一个惊人隐秘。郑翡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这番话分明是顾玉鹤所言,那一刻她的心狂跳不止几乎眩晕。
就在三人虎视眈眈、剑拔弩张之际,外屋的房门突然开了,一个蒙面黑衣人麻利地闯进屋内。这时,三人全然没察觉身后有人飞速靠近。黑衣人箭步上来,全力扬起手里一根短棍,从顾玉鹤身后劈头给了他一棍,顾玉鹤倒地昏迷,郑翡翠飞身从密室内跃出,刚想出手却见黑衣人用短棍直指自己,她霎时迟疑了。月亮此刻吓得脸色煞白,呆愣愣伫立原地两腿发抖。
黑衣人控制屋内局面,一把扯了蒙面黑巾露出狞笑面目,来人竟是马鸿宝。
“翠儿,别来无恙!”马鸿宝朝郑翡翠挤眉弄眼。
“你怎么闯进来的?想干什么?”郑翡翠惊慌失措。
“这话该由我问你,你们三个在此偷情,个个恬不知耻。”
郑翡翠口气强硬但颤音不绝,“你你你——私闯我家,该乱棍打死!”
“妞儿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三缺一,那我脱光了也乐呵乐呵。”马鸿宝说完一脸淫笑,顺手摸了一把月亮的小脸,这下月亮猛醒过来,但她不敢反抗只是杏眼圆睁。
原来,婚礼莫名被炸后,婚约又窝窝囊囊取消,马鸿宝断定这背后藏有猫腻,但一直暗查无果。马家一直暗地盯防郑家,而马鸿宝早在郑家暗布一处眼线。今夜,马鸿宝带着俩名手下潜入郑家后,他先跟眼线秘密接头,俩手下在外围警戒望风。随后,马鸿宝顺道溜至此处一探究竟,果然他大有收获。马鸿宝还听这个眼线透露:郑翡翠要跟顾玉鹤成亲!他当即怒从胆边生,方才又从顾玉鹤嘴里得知“兄妹俩”秘密。这一刻,猖狂嚣张的马鸿宝岂能袖手旁观。
“翠儿,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胆敢移情别恋,我先杀了你!”
郑翡翠大喊一声:“放下棍子,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放下凶器——饶你不死!”月亮壮胆叫了一句,嗓音却像小猫叫。
“我好怕哦!吓得我屁股沟子直冒汗,要不脱了裤衩凉快凉快!”马鸿宝嗔怪盯着俩人,又朝她俩各抛了个媚眼。
郑翡翠瞪着马鸿宝,脑子里飞快想着对策,月亮不敢再看马鸿宝。
“我把姓顾的押走交给‘岳父’处置,你家重办盛大婚礼将功补过。”
“休想——你这是找死!”郑翡翠和月亮一听都急了,俩人一起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