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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和尚一路走,一路唠叨。和尚说,没见过你这种人,五百个龙洋,就把府绸店卖了。你这就是败家。

登高并不介意和尚说什么,卖都卖了,说有何益?府绸店卖了,以后找个机会再开一家,可是,发动农民起来识字,培养农民的革命觉悟,却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最头疼的问题是如何对付父亲。如果父亲也是革命党人,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父亲不是革命党人,没有崇高的献身精神,这就难办了。所以,在进家门之前,一定要想出一个缓冲的办法,既可以让父亲消气,又不妨碍识字班如期举办。新生庄越来越近,登高也越来越紧张,他看看和尚,和尚显然还在生他的气,眼望蓝天,对他的求和信号置若罔闻。登高苦笑一下,不禁放慢了脚步。

正没主意间,堂兄叶登礼从路边的玉米地里钻出来,一见登高,马上拍拍身上的灰尘,上前说话。登礼说,兄弟哪里去来?登高让和尚先走,自己留下来和登礼聊天。登高故作悠闲地说,九哥,日子不好过吧?登礼说,不好过也得过呀,去年,你九嫂又养了一个闺女,这是第八个孩子了。加上你大爷,十一口人,光吃饭就是个事儿呀。登高说,九哥,我在日本弄明白一些道理,我觉得你也应该明白。来,我们坐一下,我给你说说。

两人在一捆玉米秸上坐下来,一边晒着过晌的日阳儿,一边随意地聊着。登高说,九哥,你现在穷,主要原因是朝廷的赋税重,基本上夺走了你口粮之外的一切盈余,年复一年,你光忙活几张嘴。二则,昏官当道,上下一体腐败,只怕日后的赋税会更重。那时候,你的佃租也会增加,你的负担更重,穷,就会在你家里扎根。随着那八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们要吃要穿,要求学,再过几年还要成家立业,穷,恐怕还要变本加厉,穷又复穷。登礼急了,拉住登高的手说,那……朝廷不能减轻赋税吗?登高冷笑说,九哥,你还指望着那个无能的宣统皇帝发善心吗?我告诉你吧,你就是把天下所有的金银都塞到朝廷的嘴里,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登礼失神地低着头说,那怎么办?老百姓就没了活路了吗?就这么穷到底了吗?登高盯着登礼,一直盯得登礼有些发毛了,才说,不,有办法。登礼抓住登高的胳膊,嘴唇哆嗦着问,什么办法?登高缓慢地说,广大农民团结起来,推翻这个昏聩的朝廷,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登礼吓坏了,赶紧捂住登高的嘴,四下看了半天,才战战兢兢地说,兄弟,你不要命了?这话说不得,要诛九族的。

登高神态变得更加坚定,他说,九哥,别怕,怕是砍不断穷根的。难道你有穷瘾不成?登礼打断登高的话头,说我贱得慌,才有穷瘾。登高说,那就对了,那就要学会反抗,反抗官府的压迫,反抗自己的无知。过几天,我要成立一个识字班,你去识字吧,不要钱,晌午还有一顿粥喝呢。登礼像看猴子似的看着登高,忽然怪叫说,十七兄弟,你说什么?让我去识字?我一个种地的,识字干么?不去。登高说,九哥,识字才是根治贫穷的真正出路。登礼说,得了吧,咱庄上叶季堂的爷爷,天底下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字,结果怎么样?饿死了。登高觉得谈话越来越失去控制了,就急于扳回话题。他说,九哥,我在日本待了四年,对日本的情况十分了解,日本的农民和中国的农民相比,文化程度要高出很多,所以,你看日本的工业产品,像花布、洋灰,还有汽车、机船……都被很多日本农民所掌握,别看中国大,要是和日本打起来,三个中国也不是一个日本的对手……登礼点头说,我知道,李中堂的北洋舰队就输了,赔了一大笔钱。登高说,就是,为什么输了?就是因为咱不认字儿嘛,九哥,识字班是我办的,你一定要来捧个场。正说着,九嫂在庄前叫人,登礼就匆匆地走了。

登礼的态度,对登高多多少少是个打击。他已感到了办识字班的难度。他索性在玉米秸上躺下来,让温暖的阳光直接晒到脸上。一阵暖意慢慢地穿透衣服,钻到他的身体上来,他有些困了,昏昏欲睡。不知躺了多久,恍恍惚惚地感觉有人走来。扭头一看,身边出现了一双绒面的女鞋。他意识到来人可能是谁,急忙坐起来。登高猜得没错,笑容可掬的人儿,不正是陈冰如吗?登高有些忘情,伸手去拉陈冰如,一不小心,居然撕烂了陈冰如的衣袖,陈冰如突然翻了脸,抓起一块砖头,扔到登高头上,顿时鲜血直流……登高一翻身爬起来,哪有陈冰如的影子?却见父亲拄着一根棍子,怒目圆睁地站在他面前。

登高怯生生地说,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叶福清问,登高,你把榆树街的府绸铺子卖了?登高老实地回答,是。叶福清又问,五百个龙洋?你不觉得少吗?登高迟疑一下,说道,爹,动乱之年,五百个龙洋不算少了。叶福清打了个哆嗦,像是冷了,他平静地说,登高,你知道当初买这个铺子用了多少钱吗?加上改建费用,又是多少吗?登高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叶福清却自说自话,八千两纹银,外加三百五十两修缮费,人工、开张仪式、请客、送礼,总计不下于一万两。你……五百个龙洋就把它卖了!你知道五百个龙洋合多少纹银吗?你不知道!才合一百两纹银,一百两!登高,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从日本回来,头一次去府绸铺子,它惹你了?招你了?你是赌了?嫖了?还是摊官司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急着用钱?你说,你给老子说清楚,不说清楚,今儿个,咱爷俩就得躺下一个!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登高不能再瞒下去了。道理要讲,还要争取让爹接受。登高心里清楚,爹是不可能接受的。爹一向只管自家,不管别人。可是,革命者就是要把革命道理渗透到每一个国人心里去。爹就算是一块顽石,也得想办法让他开窍。

登高在爹身边坐下来。阳光很亮,很有些刺眼,登高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缝着。他能感觉到爹的呼吸很急促,像娘在冬日里拉那台老风箱,呼哧,呼哧!登高说,爹,你可能不知道,海那边的东洋人,憋了一百多年的邪劲儿,要占咱中国。人家搞维新,搞工业化生产,搞科技进步,国力已经强过了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以及康乾盛世。在整个东方,已经没有哪个国家能战胜日本了。眼下,日本国把掠夺的目光对准了中国,要不了多久,日本军队就会开进中国,大清国这些腐败的官员和军队,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中国眼看就要亡国了,你我父子,眼看就要做亡国奴了。爹,你知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你应该为救国出一把力。

叶福清满脸愤怒地望着脚下,那里有一只蚂蚁正在艰难地爬行,一片玉米叶子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怎么也爬不过去。叶福清指指那只蚂蚁,低沉地说,登高,看到那只蚂蚁了吧?我这会儿的心情就和它一样,怎么也爬不过眼前这道坎儿。凭什么?大清国亡国了,要我叶福清出钱救?我们年年交的皇粮国税到哪儿去了?这个捐那个捐到哪儿去了?老百姓出了数不清的钱,到头来还要亡国,还要我叶福清出亡国钱,这是哪家的道理?再说了,就算要亡国,天下也不是叶家一家,为什么要卖了我的府绸铺子?叶家的家底不是大风刮来的,是叶家上下四代人用命换来的。到你这里,仔卖爷田,仔不疼啊。

说到这里,叶福清的愤怒开始升级了。他的胸腔里似乎要冒出烈火,眼睛里俨然要迸出怒涛。他猛地站起来,手指着登高怒吼,你这个不孝的东西,给我跪下!

登高不想跪。真若跪下,那就等于向爹承认,他错了。从道义上讲,他没有错。可这种道义是革命党人的道义,不是爹的道义。在爹没有理顺道义与道义的差别之前,爹会固执地认为他错了。登高也站了起来,严肃地说,爹,还有别的道理我没讲出来,你先别急,更别气,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叶福清跺脚叫道,你说。

登高理了理思路,缓慢地说,爹,日本人虽说还没有军事行动,但经济侵略早就开始了。咱家的府绸铺子,已经几年没有利润了,原因不是年景不好,而是日本人的机织布廉价倾销。机织布的产量,是中国丝绸的几千几万倍,就算是中国农民放下锄头全部去织绸,产量也顶不过日本几家工厂。接下来,日本人会动用军队强行垄断中国的经济,甚至夺取中国的国土行政权。那时候,别说五百龙洋,就是一个龙洋,你也得不到。爹,说了半天,你可能要问,我要这五百龙洋干什么?叶福清追问道,对呀,我正要问你,你要这五百龙洋干什么用?登高说,爹,我要办识字班,教全县的农民利用冬闲来识字,我要诸城的农民甚至全省、全国的农民都有文化,都有觉悟,都能团结起来,共同推翻这个腐败的朝廷,重新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博爱的新政权……

叶福清不等登高说完,已经跳了起来。他挥起手中的棍子,没头没脑地乱打下去。登高的头上脸上很快就伤痕累累。叶福清压低声音说,你想造反哪?你想要咱叶家灭族啊?登高忍着疼痛,继续对父亲说,爹,不是你儿子要造反,而是这个肮脏的政府逼我造反,官逼民反,民不反行吗?我们不能眼看着满清政府葬送掉拥有五千年历史的华夏古国。更不能眼看着日本鬼子奴役和掠夺中国的人民,也不能容忍国人自私自利麻木不仁,我要让国人觉醒,要让国人振奋,要让国人携手并肩,共同抵御外侮,维护民族尊严。叶福清大叫道,我不管那么多,我要你明天到县里去,把我的铺子盘回来,不然的话,我就死在你面前。

当天晚上,叶福清亲自找到和尚,把和尚褡裢里的五百龙洋悉数没收,登高不去盘铺子,他自个儿去。他下定决心,叶家的基业不能由着登高瞎折腾。

天刚麻麻亮,鲁氏就下炕做了四个荷包蛋。伺候着老爷子吃饱,鲁氏又拧着两只小脚儿,到偏房里叫起来宝。等叶福清提着水烟袋走出正房堂屋,大车已经套好,只等着他上路了。

车出了大门,叶福清又招手让鲁氏过来。叶福清交代说,登高犯上作乱,一定不要让他进家门,免得家人受连累。鲁氏说,知道了,你快走吧。叶福清又说,做娘的疼儿,我担心你一时心软,咱叶家几十条人命,怕要耽搁在你手上了。鲁氏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轻重,你快走吧。

叶福清这才安心上路。

过晌进了诸城县,叶福清指点着来宝把大车一直赶到榆树街,王掌柜眼尖,见到叶福清便冲出来,把叶福清拉到无人的地方,还没开口,眼泪先下来了。王掌柜哭了一阵子,才抽抽搭搭地问,东家,这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干吗把我们踢出去了?叶福清颜面扫地地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叶福清说到赎回府绸铺子,王掌柜马上说,够呛啊,谢掌柜拿到铺子,摆了十几桌酒席,还唱了堂会,不得便宜,人家能这么张扬吗?叶福清说,怎么说,谢掌柜也是我多年的朋友,老面子总得给一点儿吧?王掌柜四下看了看说,东家,你先去说说吧,我估摸着,没那么容易。叶福清一急,说了一句气话,不行,我就到县衙去告他。王掌柜苦着脸说,那更不行了,谢掌柜的表弟,就是那个老乔,可是县衙门的书吏,人家直接能和县太爷说上话,打官司死输哇。叶福清想了想,让王掌柜先回去,他打点精神,直奔谢掌柜的机织布店。

其实,谢掌柜早就看到叶福清来了,这边儿已经做好了准备。故此,叶福清一进门,谢掌柜便迎上来,亲热无比地说,哎呀,福清老弟,你可来了,我刚才还想,你要是不来,我就到新生庄去找你了。叶福清落座,满面沮丧地说,添麻烦了,养子不孝,家门不幸啊。出了这种事,哪敢让老兄找我,我要先对你说一声对不住啊。

谢掌柜给叶福清倒了茶水,上了点心,还亲手为他点了一袋水烟。等叶福清把气儿喘匀了,谢掌柜才说,贵公子把府绸铺子转给了我,我念着咱是老交情,也没细看,前儿个仔细瞅了瞅,我可是亏大了。你那铺子的西墙,马上就要倒了,眼下就要上冬了,不能动土,开春一收拾,没个百十两银子,怕是下不来呀。我寻思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退给我五十个龙洋,权当是帮我个人情了,怎么样?

叶福清愣住了。这不是他想听到的话呀,听谢掌柜的意思,不但不想退回铺子,还得返给他五十个龙洋。叶福清赶紧说,都是我那个不孝子惹的祸,谢掌柜,我今天来就是要堵上您的亏空,你看,五百个龙洋我带来了,咱兄弟几十年了,怎么能为一间铺子伤了和气呢?

不料,谢掌柜却发起了脾气,变脸之快,是叶福清根本没想到的。谢掌柜说,我说老叶,我也没要多,就五十个龙洋,这对你们叶家来说,九牛一毛呀,你怎么能这样瞧不起人呢?你这明明是说我出不起这五百个龙洋嘛。

叶福清说,老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这种烂铺子不能卖给您,还是由我来接手吧,如果五百你觉得亏,我加五十个龙洋,五百五,成不?谢掌柜一拍桌子,急赤白脸地说,算了,五十个龙洋我不要了,从今儿个起,咱桥归桥路归路,交情不处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为了五十个龙洋,几十年的交情就能扔在地上当泡儿踩。

叶福清终于听清楚了,敢情人家不是要退铺子,这个便宜人家是占定了。得了便宜,偏偏还要卖乖,还要猪八戒翻跟头——倒打一耙,口口声声指责叶家不讲究,好像得便宜的不是他老谢,而是叶家。叶福清站起来,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他缓缓地低下头,凑到谢掌柜的面前说,老谢,你臊不臊?啊?明明知道我儿子嘴上没毛,你连个气儿都不通,就盘走了我叶家的铺子,反过来,还想要我出修建费。你呀,心被钱糊住了,糊得你人都跟着糊涂了,知道吗?谢掌柜脸色一变,话便不再绕弯了,他指指门外,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滚出去。我们谢家不欢迎你,出去!叶福清脸色顿时青一阵红一阵,他咬了咬牙,赌咒发誓地说,行,咱们县衙门见。望着叶福清跌跌撞撞的背影,谢掌柜冷笑着说,行,我等着。

谢掌柜暗想,有我兄弟在,别说是县衙门,就是府衙门,我还怕你不成?

叶福清大叫,来宝,去县衙。

县令陈世林正和书吏乔守文在衙门里喝茶闲聊。陈世林好听戏,他喜欢本县名优郝班主唱的吕剧。这郝班主相貌堂堂,唱起戏来腔圆字正,尤其一身武行,更让懂戏的人击掌叫绝。为此,陈世林一说戏,必说郝班主。正聊到郝班主在巡抚家唱堂会遇到巡抚的九姨太两人一见钟情时,有人在大堂上击鼓,接着就有衙役进来,说石桥叶家来告状了。陈世林一怔,说叶家告谁呀?

两人走进大堂,招呼衙役升了堂。陈世林便问,堂下何人?有何冤屈,从实报来。叶福清便把谢掌柜如何从登高手上低价盘走了府绸铺,他如何找了谢掌柜,谢掌柜又如何倒打一耙一一向陈世林如实叙述。陈世林一听事关谢掌柜,便给衙役下令说,去,传谢掌柜到堂。

等谢掌柜的空当,陈世林和乔守文走进侧室,低声嘀咕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谢掌柜来了,恨恨地瞪了叶福清一眼,乖乖地跪在堂下。陈世林颇为认真地询问一番,然后一拍惊堂木,冲着叶福清怒道,叶财主,位于榆树街的府绸铺,你们一家愿卖一家愿买,缘何无故反悔?再有,府绸铺西墙濒于坍塌,买主谢掌柜要求退还五十个龙洋,你又缘何不肯?此等奸商,不打如何肯遵纪守法?来呀,给我打。

衙役扑上来,按住叶福清就打。三十大板打下来,叶福清皮开肉绽,几次昏厥。叶福清咬着牙挺着,等情绪稍稍稳定,他挣扎着抬起头,冲着陈世林大叫,冤枉,大老爷,小民实在冤枉。陈世林冷笑一声,讥讽地说,到我这里来的人,个个都说冤枉。但是,总有不冤枉的。叶福清哆嗦着说,大老爷,小民真的冤枉。陈世林一拍惊堂木,大声宣判说,叶财主,本官命你三日内,退还谢掌柜龙洋五十,如果到期不纳,休怪本官无情。退堂。

丫环进来告诉陈冰如,大堂上正在审叶少爷的父亲,还打了板子。陈冰如觉得奇怪,为什么告谢掌柜就要挨板子?到大堂找了个衙役一问才知道,谢掌柜和书吏乔守文是表弟兄。

陈冰如很生气,唉,爹真是糊涂官,为了书吏就能徇私枉法吗?再说,那个乔守文她认识,在诸城县一向巧取豪夺操控诉讼,近几年已酿成多起冤案,民愤极大。爹怎么能相信并重用这种人呢?莫非爹和他们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不成?陈冰如越想越气,不知不觉竟走出了县衙,来到正街上。

秋日的头晌,阳光清亮如水,街边的枣树叶子色彩斑驳,纷纷坠落。风中的寒意,似乎能穿透陈冰如的内心,让她频生寂寞。陈冰如悲凉地望着高天白云,希望登高能悄然出现在身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似乎又什么话也不想说,就那么静静地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一切烦恼都会云烟般散去。

自从见到登高,陈冰如便学会了幻想。幻想总是与登高有关。她仔细地搜寻着一切与登高有关的记忆,哪怕只是一个片断,一个淡淡的眼神儿。她幻想着登高的手指,慢慢地掠过她的发际,沿着额头,直抵身体和内心深处。女儿家的内心,是一个温暖如春花团锦簇的世界,那里只容许一个男人存在。这个男人,就是登高。陈冰如愿意用温情滋润这个留过洋的年轻男人,让他光滑如玉,让他光彩照人,让他飞黄腾达,让他高官厚禄。为了他,她可以付出一切,包括她隐秘的白藕与彩虹!

陈冰如的脸悄悄地红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她愿意脸红,不怕脸红。她已经想过了,下次见到登高,她要把话说开,她一定让登高知道,她在为他憔悴,为他枯萎。男人不能这样没良心,不能让一个女人空自嗟叹,他却躲在一旁装没事儿人。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一个钻进了陈冰如心里并深深地扎下了根的男人,他摊上事儿了,他的家里遇到麻烦了。陈冰如不能不管。他的事就是她的事,她不帮忙谁帮忙呢?陈冰如是下意识地走向正街的——她并不是去正街,而是拐过正街,到了榆树街。榆树街正中的那棵大榆树下,就是谢掌柜的东洋机织布店。门上有一块大大的招牌,上面是一个艳丽的东洋女子,猩红的嘴唇,细细的眼睛,一身东洋装,裙子不是裙子,袍子不是袍子,古不古今不今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陈冰如慢慢地走上前,心里在盘算该如何与谢掌柜说话。

看到陈冰如,谢掌柜赶紧迎上来,满脸堆笑地说,哟,陈小姐来了,快请坐,看茶。伙计很快把茶水恭恭敬敬地放在陈冰如面前。陈冰如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把话题扯到隔壁的府绸铺子上。陈冰如说,谢掌柜,你不觉得你有些事做得过分了吗?谢掌柜说,陈小姐何出此言?陈冰如说,不明白?那我告诉你,隔壁的府绸铺子,你应该退给人家,你这么做人,会让诸城县商界同行笑话的。谢掌柜略一沉吟,口气便有些沉重。谢掌柜说,陈小姐,你与那个叶财主非亲非故,又何必帮他对付自己人呢?陈冰如微微一笑,说话的口气也生硬了起来,哟,听谢掌柜的口气,我与你有亲有故?谢掌柜赶紧说,陈小姐,令尊手下的书吏是我表弟,论起来,咱可是自己人哪。

望着谢掌柜那张油滑的老脸,陈冰如真的想吐。她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陈冰如说,谢掌柜,既是自己人,那你得卖我一个面子,还是那句话,把府绸铺子还给叶家,别的好说。谢掌柜迟疑着,不肯出声。陈冰如知道,这种利欲熏心的人,不动刀子是不会出血的。但是,若想在老虎嘴上夺肉,还要掌握好分寸。陈冰如想了想,决定从乔守文身上下手。陈冰如说,谢掌柜,如果你不肯通融,我会让我爹辞退乔书吏。正好我家有个亲戚想谋个书吏的位置。为了让谢掌柜更加胆寒,陈冰如又说,现在有很多人都盯着书吏这个肥缺,知道吗?

谢掌柜顿时犯傻了。自己能在诸城县开这个布店,全仗着表弟乔守文,如果为了一家铺子让表弟丢了差事,那亏就吃大了。可是,府绸铺子毕竟是一个便宜,吃到嘴里再吐出去,谢掌柜又有些不甘心,能不能想个两全的办法,既占便宜,又不得罪这位咄咄逼人的陈小姐呢?硬的不行,软的也许就行。谢掌柜拿出一副可怜的表情说,陈小姐,你也知道,府绸铺子不是我抢来,不是我骗来的,而是叶大少爷卖给我的,白纸黑字,这假不了。现在,他们要反悔,总要给我一个说法,对吧?谢掌柜刀尖上舔血的劲头,让陈冰如既恨又笑。她爽快地说,对,不能什么都由着他们。这样,你出个价,我给你适当的补偿,怎么样?

陈冰如掏出一张银票,往谢掌柜面前一拍,说道,二百两,谢掌柜应该没吃亏吧?

陈冰如从谢掌柜的布店出来,马上去了府绸铺子,她把店契放在王掌柜面前,和气地说,王掌柜,现在我是这个铺子的老板,以后有事,你直接找我好了。王掌柜一时没弄清陈冰如的意思,脱口说道,什么?陈冰如说,铺子不是谢掌柜的了,是我的,听明白了吗?王掌柜这才点点头说,噢,就是说,铺子又换老板了?陈冰如点点头说,是。

陈冰如说完话,款款而去。外面还是一派亮丽的阳光,有些风,空气中便有些灰尘。但陈冰如不介意这些,她觉得一切都是这样美好,就连平日最讨厌的灰尘,现在看上去都很有好感。她快乐地想,有灰怕什么?再大的灰怕也盖不住眼睛。刚听说登高卖了榆树街的府绸铺子那会儿,陈冰如的确有些震惊。她也曾觉得登高傻,为了一群农民识字卖自家的祖产,不是傻是什么呢?而今为了登高,她把二百两银子掏出去,也没有任何吃亏的感觉,看来,人为了做想做的事,根本不会计较后果。细细想想,陈冰如不仅迷恋着登高的外表,还迷恋着他的内心。她敬佩他,倾慕他,她很想马上就见到登高,把府绸铺子还给他。当然,光还铺子还不行,还要帮他筹集办识字班的资金。登高没有钱,说不定还会卖祖产。在诸城,祖产是不能随便卖的,这东西太敏感,牵一发会动全身。如果名誉扫地,一切成就都成了泡影儿,这可不是玩的。陈冰如还指望跟着登高光宗耀祖呢,看着登高吃亏,她才不干呢。

这么想着,陈冰如忽然感到脸红了。她悄悄地掐了自己一下,骂道,不要脸的丫头,没事儿想男人,羞不羞?转念一想,有什么好羞的?哪个女子不想着嫁人?人之常情而已。寻常人家的歪瓜裂枣都想得,我为什么想不得?我不但要想,还得好好想,最好能想出花儿来,才算功德圆满。

丫环忽然寻来,一脸焦急神色。陈冰如笑问,怎么啦?丫环见左右无人,小声问,小姐,你把谢掌柜的府绸铺子买下啦?陈冰如一听,马上皱起眉头。这个谢掌柜,竟然把事情捅到爹那里去了,真是不像话。这么想着,刚才强行收购府绸铺子的一丝愧疚,马上便烟消云散了,心里甚至还出现了快感。谢掌柜这种人,给他一架梯子他就敢登鼻子上脸。

陈冰如也不说话,自己大步走在头里。一边走,一边思谋着对策。爹既然问起这事儿,一定会带着他的主张。不用问,爹一定要偏袒谢掌柜。爹的心思很简单,他要稳定自己的官位,一定要先维护手下喽啰的利益。这叫官官相护。既然如此,就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让爹不由自主地站到自己这边来,日后那些喽啰知道了事实真相,不但不能怪爹,还得主动求得爹的谅解。

陈冰如走进县衙的大门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知县陈世林靠在一张摇椅上,轻轻地合着眼,安静地想着心事。这两天的事情太杂乱,弄得他身心交瘁,要不是有个乔守文替他顶着,他眼看就要崩溃了。

日子过得太快了,一转眼,端午节、中秋节都过了,眼看年关迫近。可是,因为年景不好,诸城县今年的收成至少跌了三成,加上革命党的活动日益猖獗,皇粮国税都受到了抵制,衙门的公务几乎陷入了瘫痪。府衙已经发文催促诸城县,要求加紧催收粮税,以供朝廷征用。更让人头疼的是,府台大人昨天亲自写来了密信,要求诸城的年底冰敬、炭敬比往年提高两成。这才是要命的差事啊。冰敬和炭敬不在皇粮国税之列,一应干物都要县令本人自行解决。每年为了这笔开销,县衙门都要不择手段地大动干戈,前几年还为此闹出了人命。说句良心话,陈世林看不得百姓遭殃,可是,五十多岁才熬到七品县令,他容易吗?都不容易,就都担待些吧,也不能因为百姓疾苦,就让他丢官罢职。诸城县的淀粉行里有一句话,叫不狠不出粉。老百姓说穿了就是贱骨头,你软他就硬,你硬,他自然就软。到了要劲儿的关口,刀往脖子上一架,钱便源源不断地拿出来了。陈世林为了自己的官声,一直都让乔守文出面做这些事,恶名乔守文背着,美名自己揽着。当然,乔守文少不了顺手捞些好处,只要不出大格,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人家辛辛苦苦做个书吏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几两碎银子?水至清则无鱼,这道理他懂。

世道乱,家里却不能乱。陈世林一直注重家庭的稳定。做官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封妻荫子耀祖光宗?陈世林膝下荒凉,仅有一女,偏偏这闺女出落得羞花闭月,五德俱淑。陈世林每每想到闺女的聪慧,无子之痛便淡了。闺女到了十八岁,陈世林便看得紧了。他深知,红杏出墙之耻,绝不能出在陈家,他还指望这个闺女日后封个诰命夫人,他和老伴儿好跟着享享清福呢。

怕什么来什么,刚喝了后晌茶,乔守文就把谢掌柜拖进了后衙。陈世林一听是闺女的事,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他让丫环去叫闺女,丫环为难地说,小姐不在。陈世林火了,怒喝一声,那还不去找?

正踌躇间,陈冰如缓缓地出现在院子里。这丫头脸上很平静,没有任何可窥内心的征兆。陈世林暗想,不愧是我陈世林的女儿,真有些名门气象。想归想,嘴上还是十分严厉。陈世林说,闺女,你买谢掌柜的铺子干什么?是想置办嫁妆吗?

陈冰如直接对谢掌柜发了脾气。陈冰如说,谢掌柜,你以为告到家父这里,我就会把铺子还给你吗?谢掌柜面红耳赤地说,陈小姐,不是……陈冰如盯着乔守文,话说得更尖刻了,谢掌柜,你是不是想说这不是你的主意?那就是乔书吏的主意了?陈冰如转向乔守文说,乔书吏,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都伸到我陈冰如的锅里来了。你知道不知道,叶家与我是什么关系?乔守文点点头又摇摇头,完全是一副糊涂虫模样。陈冰如说,我告诉你,叶家是我的婆家,叶公子就是我未来的夫婿,你今天要给我一个说法,不然的话,我到府台大人那里告你奸行无道。陈世林虽然有所准备,却没料到闺女能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叶家是她的婆家?叶公子是她的夫婿?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这还是知县府上的千金小姐吗?还有没有礼义廉耻?陈世林脸一板,训斥道,冰如,怎么说话呢?还有没有规矩?陈冰如往父亲面前一坐,瞪着眼睛说,爹,你应该问问乔书吏,他还有没有规矩?

乔守文早已站起身来,冲着陈冰如连连作揖。乔守文说,小姐息怒,小的委实不知您与叶家的关系,小的想过了,表兄即日归还您二百两纹银,府绸铺子算是我与表兄的贺礼,您看如何?

陈冰如不屑地起身走开。乔守文赶紧把脸扭到陈世林这边,讨好地说,大老爷,您看这事儿……陈世林息事宁人地说,乔书吏,你别和小女一般见识,都是我惯的,惯坏了。乔守文谦恭地回答,哪里,有这种气派的女子,当今世界可不多见,恭喜老爷,贺喜老爷。陈世林故意叹息着说,咳,话是这样说,可我也是真犯愁啊。这孩子的脾气有一天会给我闯祸的。乔守文摆摆手说,不会不会,哪会这样呢?陈世林推心置腹地说,你们二位可能还不知道,现在京城那边革命党很是猖獗,听说连朝廷都有些吃不住劲了,我担心诸城有一天也会闹腾,唉,真是家国不宁啊。陈世林话锋一转,马上说到了府绸铺子。陈世林说,乔书吏,铺子既然卖给了小女,不妨就先这样,我倒想看看她想干什么。等她闹够了,我再找个机会,把铺子还给你们就是。乔守文慌忙站起来,急切地表示,大老爷,不敢,万万不敢。

陈世林暗暗得意,谈笑之间,近万两的款项就进了腰包,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年,他不用当知府,在知县的位置上也能弄到十万雪花银。只要有钱,进退都是体面。陈世林的目光落在那个钱袋上,他抓起乔书吏他们留下的钱袋,向后院走去。

后院很大,晚上显得一派幽清。假山和鱼池半遮半掩,模模糊糊,只有闺女住的绣楼上,亮着一丝灯光。

陈冰如已无嚣张之气。她给父亲倒了茶,侍立在父亲身侧。陈世林把钱袋往桌上一放,说,闺女,这是你的钱,收好。陈冰如抓起钱袋,说了一句,爹,铺子也要给我。陈世林感到奇怪,说你要铺子干什么?兵荒马乱的,把它卖了吧,眼下还能卖个好价钱。陈冰如说,不,我要把它还给叶公子。陈世林说,闺女,莫非说你和叶公子真有关系?陈冰如不遮不掩地说,爹,我喜欢他,我知道他也喜欢我,这事还凭爹给女儿做主。陈世林说,闺女,喜欢人家也不能倒贴啊,传出去好说不好听。陈冰如说,我喜欢他,我就是要倒贴。刚认识叶公子时,我在想,为了一伙儿农民认字,要卖祖宗的产业,这人是不是有点儿傻?可我为叶公子买回府绸铺子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傻,倒觉得应该。所以我说,不是叶公子傻,而是我们境界不够。

陈世林再一次点头,他望着女儿那张俊俏的面孔,暗想,看来,有机会要会会这位叶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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