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车行走得还不错,他知道大雾你也是能够渐渐习惯一些的。又是一团一团的雾气,一团一团的浓烟,一股一股的硫磺气味。他学着北京胡同里的人的口吻,安慰司机说:“不怕慢,就怕站,蛄蛹(北方土话,指像虫子似的蠕动)就行。”他又没话找话地说起雾天空气污浊,不适合户外健身,感冒指数与取暖指数会提高。爱情指数呢?他悄悄地想。原来什么都有指数。生命指数和快乐指数呢?
他细细品味,与故乡故国北方戏曲的高亢激烈不同,桃花调的特点是温柔与软绵,是一种低声下气的问候,像是下人哄着老少爷儿们玩,曲艺在这一带被叫做玩艺儿,是哄着主子玩的。不论唱得多么凄凉苦情,唱的人要一会儿入戏一会儿出戏,出了戏就必须是一副眉开眼笑,低眉顺眼的听喝的丫环样儿。声调是婉转的而不是直截了当的,音质与音量是磁性的柔软的而不是响亮的,吐字是生怕听不清楚的而不是追求风格与表现自我的。旋律是无尽的重复,却又每一次与上一次略有不同:像是风筝,它停止在天上却又不住地变动位置。像是呼啦圈,它旋转在少女的腰肢上却没有固定的轨迹。难学,你永远会唱,你永远唱不对,你永远听着它像,你永远找不准。民间的东西,最简单也最没有准头。像在唱,更像在说,在絮絮叨叨,絮叨却是不敢放肆,小心却是不敢畏缩,不敢寂寞也不敢吵闹;不敢煽情也不敢无情,不敢娇媚也不敢死眉瞪眼,不敢热烈也不敢冷清。哭但是不能哭出来,笑但是不能笑大发了。文艺伺候就像戏词上县太爷喊的“大刑伺候”,是那么容易的么?
哎呀,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这就是桃花调。他大概已经听到了第十几次了。一晚上听了十几次桃花调,他也算对得起桃花调了吧。这就是桃花镇的即将绝种的演唱,像娇莺之语,像春情春水春意的有节制的泛滥。地球上每一天都有物种消失:语种消失、民族历史消失、文物被破坏、民间文化样式消失、曲种消失。随着人的告别,他们会带走许多过往、许多珍贵、许多挂记。
……也许能吹起一阵清风,也许至少明天早晨会出现一个鲜红的太阳,也许浓雾会完全散去,也许他重新考虑远行多伦多的决定,也许虽然八十了也仍然可以去去再来,也许他还会回来听桃花镇的桃花调和再考虑一下颅外科手术的刀剪用具的改进。
也许他还能再来一次黄昏恋。十年来,不是没有人要做他这个老家伙的媒。有一个女诗人,他很有些喜欢。后来他读了女诗人的作品,她的特立独行,她的狂叫激愤与蛮不讲理令他战栗惊服,他终于望而却步、临阵脱逃。有一个女经理,他思而生怵。有一个女领导,他自惭形秽。但是他在碧云死后没有少与一个个的并非没有吸引中国工程科学院院士的魅力的女子一起喝咖啡喝可乐。说一些人家与自己有时候有兴趣,有时候找不出词来的话。
他甚至偷偷想过:最好与一个农村来的保姆结婚,他喜欢这些质朴和勤劳的女人,她们当中有许多人读过高中,她们现在也都挺胸、健康、爱打扮,有一个邻居家的家庭服务员眼睛像影片中的“小花”,陈冲饰演,他想入非非了一两分钟。她们和医生都是天生的务实派而不是某某精神派。把文学说成人学好生奇怪,他觉得医生、体育运动员与保姆才是,至少同时也是人学家。爱情这个词,是“五四”以后,才传进来的。爱情像鲜花开放,像电光火石,像小提琴华彩乐段,像大雨后现出的彩虹,像解冻时分的桃花汛。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很不幸。整天唱抒情曲小夜曲盼望花开电闪彩虹横天冰雪融化汹涌澎湃的人则是上了爱情两个字儿的当,也许是俄罗斯乌克兰文学的当……自找苦吃,还要旁人的命。
当然,娶一个三八服务公司介绍的家庭服务员——他羞于启齿。
就这样思忖着,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花儿开了又谢了。没有开的也谢了,枯了。还有什么可说?
是他而不是别人,落伍了。时代不同,人人都可以像诺贝尔奖得主科学家一样地挑战极限,为了爱情,为了青春,为了上天的恩典:还活着。
……眩晕……晕……晕……这不好……
第二天早晨五时半,他们到达居住的城市,进了城,雾稍微淡了一点,能看出个十来米。平时两个小时的路途,他们走了十个半小时,谢天谢地,没有出任何事故,司机师傅等于是盲驶而归。师傅说:“叶老师,到家了。”
师傅叫了几次,没有应声,再一回头,不好,叶院士已经出溜到座底下去了。
司机师傅吓得脸色骤变,他掏出手机,颤抖的手指拨了半天才拨对急救呼叫,两分钟后,叶院士躺在了红十字急救车上。
……没有人解得开叶院士的最后遗言,启明回国被医生与司机告知,叶院士最后说的是两个字:“真——好——”还说是,叶院士的遗容上有美好的表情。
2004年10月30日,中国工程科学院院士、著名医学家、颅外科手术学一代宗师叶夏莽同志,含笑逝世。
学报上,也是这样发布了讣告。
启明的飞机遭遇了大雾,在多伦多,飞机因大雾晚点六个小时起飞。在目的地,大雾延续到了第五天,幸亏是大城市的机场,有三套极先进的进口价格天文数字的盲降导航装置,这里的飞机降落得平稳安全,落地以后,有的人在画十字,有的人在合掌,更多的人鼓掌称贺。
叶院士的助手在机场迎接了启明,向她诉说他劝告院士不要去桃花镇,院士不听的经过。同时偏偏院士不要他陪同一起去桃花镇。他喟叹良久,忽然抬眼看了一下启明,启明也在看他。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但是那相互一看的含义彼此心照不宣:与其在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机上犯心脏病,还不如在自己的地面,自己的汽车上。
启明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对父亲的哀思,除了有条不紊地举丧火化装入景泰蓝骨灰盒,并且与母亲合葬,向新立的墓碑三鞠躬的布署以外,她反复询问了那一夜大雾中行车的细节。她要来司机录制的桃花调盒带,只听了一句就惊异得要命:太难听了。但是为了纪念父亲,她耐心听完了所有唱段,听完以后,对桃花调的感受稍稍好了一点。父亲听着它走完最后的路程,她流出了眼泪。
她为父亲设立了灵堂,遗像前摆有鲜花和她能找出来的她的小学、中学、大学时代的作业。灵堂里的鲜花放不下就放到了楼道里。她又想起来那次不让父亲看作业伤了父亲的心了么?她伤心落泪然后痛哭号啕了老半天,最后下跪磕了头。哭泣起爹来,她当然是真正的中国传统文化。她在灵堂里反复播放嘶哑的桃花调,亲戚朋友尤其是长辈们在灵堂里听到“哎呀哎呀,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与看到堆放如废品收购站的作业颇感莫名其妙。尤其是启明在回答一位长辈的抗议性质问时说,爸爸喜欢这个曲调。她看到:播放这些曲的时候,爸爸的遗像眼里,涌动着泪水。人们悄悄议论,在灵堂里这样出幺蛾子、说疯话,是由于她定居国外,并且据说是与一位来自科索沃的塞尔维亚或阿尔巴尼亚裔的加拿大公民同居,坐下了病。她把盒带还给了司机,之前把录音数码化存贮到U盘。她也许以为她还会在地球那边听一听古老的桃花小曲,如果真的听出点味儿来呢?赶上了阴历十月初一,她烧掉了自己小学、中学、大学时代的作业,为父亲“送寒衣”,算是代替烧纸衣。她给司机留了一些加拿大元,感谢他对于老爹的最后十几个小时的关照。她顺便搭这个司机开的车去公证处办一些证明文书,是加拿大移民当局指定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