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无处归宿,只好跟着八叔回家。回八叔的家!
八叔的家,正好处在村子的正中央,也是显得毫无景气,可说是一塌糊涂。
房子还是原先的那座房子,也是祖宗留下来的,还在荫庇着生不适时的子孙。只是承受不起岁月蹉跎,早显出破败颓然,每年的台风早已将屋顶的瓦片掀动,瓦公松动,还算好,正屋还勉可荫风避雨,而横屋瓦顶已坍塌了一间,上面只能用沥青纸搭在上面,当成的厨房。另一间也是在坍塌的边缘。
他们的村子不大,但因为同是一个祖宗的子孙,所以所建的房子一般大小,都先后有序地建成一排,前后也建起了三排,整齐划一的,原先是这地方上最好看的家园。但经不起岁月的剥驳,已显得斑驳颓废。全村只有一间是新修的,独成一排,独成了第四排。那是刚搬过来的大村的,不是他们这个祖宗的子孙,但同一个性,算也同宗。八叔的房子正是中间的排的最上面一间,而八叔的屋后,却是一块空地,草被成茵,偏显得是一片荒芜。
而荒芜的后面,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和挺秀的椰子树。椰树林之中他痴痴地看着其中肃立着两棵并排着的椰子树,它俩默默地厮守着,相互偎依着,于风雨中历经无数狂风暴雨和寒暑秋冬,还是那般地华盖如伞,像在荫庇着底下的那爿瘦薄荒芜的土地。那是他父母小时“送槟榔”时种下的定情物、一对初萌芽的椰子树。父母早已弃世,意想不到,五十多年,风雨中,栽下椰子苗已长成了顶天立地、傲然依然的挺拔地、结果累累的椰子树。看似柔弱不禁风雨,却是顽强如故,挺秀俊逸于林。
——你们的不考子,年小无知,身累重罪,万劫不死,回来了!
送槟榔,他依约知道,往时家道殷实的人家,当孩子年过八岁即可物色未来的媳妇,托媒人为他的孩子物色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家,再将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具来,让相命先生看看俩人的八字是否合适,假如俩家孩子的生辰八字正好合适。再相个吉利的日子,男方就要将槟榔送往女孩子家。女家要是收下送来的槟榔,并吃了送来的槟榔,并回送一对刚萌芽的椰子苗。男方收到椰子苗就随手将椰子苗种下。
这门亲,算是定下来了。从那天开始,女孩子就是男孩未来的媳妇了,但要待女孩子十六岁才能出阁。这时,男方还要过去一笔钱,既是聘礼,也还有算是托女方代为养育未来媳妇的费用。待到十立岁才能迎娶过门。
八叔看他正在那久久伫立,只轻轻的说:
“早被他们拆了。拆了也好,不再让人看着要心里发憋!”
这才让他从迷茫的意境中醒悟过来。其实他,并不为那让他们一家子犹如如倾巢之鸟无妄横祸的那早已拆去的屋子。
“是的。拆了也能留出一块开宽的地方。”是的,拆了,倒也让心里不再为它发怵。
看得出,在这本有连在他上面的本紧嵌有一座,但早已被拆得一砖不留,满是荒草杂乱。本来上面是他的新屋,这时已是一片草本萋然。其实,他对新屋是一无印象,但他也知道,这正是让他家蒙遭横祸灭顶之灾的缘由。当初要不是这房屋,他们能逃得脱那横祸吗?
将那不祥之物拆除了,能将天灾厄运消除干净吗?
后来他在外赚了钱,想在原地将被拆掉了正屋重盖起。想不到,偏被八叔制止。说那地方不吉利,刚建好就让他家遭祸。本来原先的“看日先生”来放“家盘”时就曾说过这地不好建屋,但他祖父不听,还是建了。孰为料,真的让他遭那祸。
后来他只在另外的地方建起。本想盖个二层小楼,同样被八叔不允。说是,祖上建屋时,就定下规纪,只能建同样大小,一样高低的屋子。突然盖起小楼,兄弟间也不好看,不合理的。你不看别的村,有人在村子中央建楼的吗?别人全都没钱吗?
中国历来都是按祖宗的均规纪做事。满清政府前后三百年,历代皇家不要按祖上规纪了?后来破了祖上规纪,满清不也亡了?!
后来只好按八叔的允许,建起了一样的新屋。
当然那是后话。
他们这一行屋有四间,都是后门连着前院,以前过年时,都点着铁链吊着的“宫灯”,很好看的,后来五八年大炼钢铁,大凡是铁的物件,无论大小和是什么,全都收上去了,所以,也就不再有哪家还有“宫灯”。说是宫灯,其实不是北方常见的布质的红红的宫灯,而都是吊在正屋大梁下面的铁链吊着的煤油灯。
但自从他的屋子成了别人的屋子,八叔的后门也就从未开过。因为上屋人家总是要与下屋八叔家生事,所以也就不想打开。
小孩子,大都爱饲鸟,为了饲鸟,就要爬树,掏鸟窝。每年的二三月,是八哥(鸟)生崽的时候,八叔他二哥他,就要爬那高高的椰子树,掏鸟窝,将刚出壳不久的小鸟小心地揣在口兜里,小心呵护着,爬下来,放在织好的小笼子里养着。为了饲鸟,每天放学,就要到荒坡上打飞蝗,有时他母亲出田也带回些耕田时浮在水面上的虫子。有一年,二哥养了二三年的八哥还能讲话!每天看见主人,都要学舌着:“老二,上学。老二,上学!”
这都是二哥他每天早上必听到的父亲在唤他起来上学时的话。都说是鹦鹉学舌,南方的八哥也能!所以,那只八哥,成了村子中小孩子的宠爱。都要为它打飞蝗,抓住虫子,养着它,听它唤——老二,上学。老二上学。很让人开心,都在宠着它。
那八哥也都养得熟笼了,时不时的,二哥都要放它出来,到外面飞上一回,到时间都会飞回那笼子里。热天时还打水让它洗澡!看它扑在里的扑打着双翼时,好可爱,好开心。
但有一天,放它出来,它偏飞到上屋去了。被上屋的人正好逮住!
二哥本以为,它一会就会飞回来。开始并不在意。但当听见上屋有鸟在呱呱地惨叫时,他才惊醒,连忙将很少打开的后廊门打开,看着他的鸟正在那上屋人的手中,正在拨毛!
二哥这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只想抢回他的鸟。
那鸟不仅不能抢回来,反被那人当着他的面,狠狠的扼死了(还将它烤了吃下)!
二哥没别的法子,只能向父亲求助。八叔一看那场景,也被其场面愕得脸色大变。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后来非但不为儿子讨个说法。反而将哭闹着的二哥狠狠地打了一次,还将那鸟笼给一足踏优了扁平的竹编扇!
自那以后,八叔就不再让二哥饲鸟!
“二哥现在……”他不知该是问二哥在那工作还是还在读书。他记得二哥很爱读书。其书读得也很好。料必,要是正常的话应该工作了。但农村的事,像他们这些人家的子弟,都不好说的。
“啊!算他有点运气。祖宗有荫庇吧,他在****年考上了师范院校。当了教师!本来他是想上高中,考大学,也像伯叔一样,上大学,当工程师!但是,当时肚都都填不饱,哪能还上高中大学?最后我就说,你要考上免费的学校就上吧。要不就回来跟你妈种田!啊,说来也幸好是的,他还算争气,考上了师范院校。”说起二哥,八叔的脸上浮动着压抑不禁的自豪与欣慰之情盎然!
“当时的师范就是免费的。还有补助金!幸好啊,算祖宗埋上了风水地!要真的上高中,第二三年,呵,不就文革了?!真是乱七八糟的。接着又是……文革时他的同学大伙都在串连,上北京,他也想,说是路上有免费食宿,还可领到串连的补助金!但我不让他走,别想那点便宜。这天下没什么便宜会让你撞上的。那时天下乱哄哄的,我就让他待在家里,看他应该看的书。闲时帮家中饲牛!那时我领了一头水牛饲。后来,还算好,第二年复学了,断断续续,总算读毕业了!毕业后军训,下农场劳动煅炼,二年后,还是分配了,当了小学老师。还可以,他现在当起了中学教师!还在海口呢!要是上高中,那这时,啊!三兄弟挤在这破房子里,床都摆不下!所以我时常都在告戒他,只能学好本职的书,别心生异想。看来他还本份的。二个孙子,一个都要上中学了!幸好他生的早,要后来,只能生一个。人哪,在这天下,是要有点运气的。都说是千斤力不抵回两命!看来也是咱的祖宗葬着的风水啰!你说,都说你是要死在那塞外荒漠。你现在,不也回来了?尽管风景不再。但有人在,也就有希望在。你要重新做人。不要再像往前。你没了亲人,八叔我,也老而将朽,但还未朽,我该讲的话,对你也一样,还是要讲的。有时是不好听。但,你不想也罢。”
“八叔!感激你不弃。你的话就是我的指南针!我怎敢有异意的?!”
不一会,下工了,二个堂弟也都相继回来了。但看不到他们的母亲。他不禁问:
“八婶呢?跟着二哥在海口?”
“啊!就她没那福份,还是熬不过那天灾人祸!就她儿子考上师范那年,都要过年了,她就是看不好。我都带她到龙塘看过了,别人都看好了,就是她,啊!说来真的……”刚才福光满脸上突为浓浓的阴云笼罩。
看八叔的脸色,好让他难为情,就怕触到痛处,还是触上了。
“你回来你姐知道吗?”
“侬都有好几年不写信了。”
“怕连累姐?!”
“……也是的。”也并不全是。那事于他也说不清。有点懒,每是提笔铺纸,心中只是迷茫,无知如何下笔。他以为此辈子是不会再与姐相见了,何必还要留下太多缠绵?
“我姐时常回来吗?她过得好吧?”这是他心头唯一无法放下的牵掛。
“回来还有啥用?有时村中有人喜事请她,都只是寄个红封。回来也只是……今年清明时她刚回来,祭拜过父母。说好吗,能好到哪去?说不好吗,还算将几个孩子拉扯大!都不容易。三个孩子,都还在上学。难哪!”
……都是他这不肖小弟,真的连累了无辜的姐。他这时只想遇上姐。但天色傍晚,只能明天。却也不知姐她、家在何方!
“我跟你姐有时在市上遇上了,都要说起你!你呀……”
他只能背过身去,看远处的风景。仰面看着远去的飞云,已是泪光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