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五年冬,武惠妃病逝。
这是在李湘峣同李林甫用晚膳时下人来禀报才知晓,但李林甫似乎并不意外。可是她却很意外,因为前几日听说姨娘杨荟去寿王府去为寿王妃庆祝寿辰,那时武惠妃依旧风采,不曾有病重的痕迹,甚至比其儿媳还要开怀。杨荟还悄悄对李湘峣说,是因为寿王很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缘故,武惠妃才会这般风光得意。
对于朝堂后宫之事,她知之甚少,但对于武惠妃极为受宠还是了解的,如今佳人已逝,陛下该是悲痛不已。这时杨荟忽然却说,武惠妃操持几十载,颇有则天遗风,却落得如此下场。
乱说什么。李林甫训斥道。
我乱说什么。杨荟有些不情愿继续口无遮拦说道,太子三人怎么回事,这谁不知道。
李林甫朝贺兰递了一个眼色,贺兰会意,便带着李湘峣离开。李湘峣不太情愿,但还是随贺兰离开,她知道,不一会儿爹也是要进宫的。
杨荟见李湘峣走远,哼了一声,说道,这武惠妃也算可怜,不知被谁说是可争太子,结果落得这般田地。
说完,她偷偷注意李林甫的神色。李林甫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他敲打桌面,只道,注意自己本分,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杨荟闭嘴不敢试探李林甫,她忽然意识到李林甫很可怕。
杨荟是今年春天才刚刚入门,她伶俐快语,李林甫极为宠她,就像今日之事可见一斑。即使李林甫宠着她,也该明白分寸,不是什么问题都可以问,都可以打听。
李林甫一身官服,匆匆进宫。
贺兰为李湘峣缝制的冬衣在早些日子被树枝刮破,她为其缝补起来。看着贺兰清淡如水的日子,有时李湘峣都会为她心疼。
乳娘,我想出去,你能不能带我出去。
小姐,武惠妃逝世,况且你四姐,五姐要嫁人,恐怕相府事情也多了起来。
李湘峣惊道,为何没听过四姐五姐嫁人?为何这般突然?
听李湘峣如此问,贺兰神情复杂,眼中瞬时暗淡,她道,我也不知道,有了好人家,便嫁出去吧。李湘峣并没有深究此事,她也想不到嫁人意味着什么,更不明白乳娘眼中的沉默。她道,可以叫骆悦带我出去。
不行!贺兰忽然说道,李湘峣吓了一跳,乳娘忽然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分,她缓和道,那叫芙蕖带你出去,我听说骆管家说起骆悦要去什么洛阳,她应该没有时间。
芙蕖大她五岁,又照顾李湘峣多年,自然比她成熟,可以照顾她。但贺兰似乎还是不放心,李湘峣又说,我听说李素最近也有出门,叫他跟我也可以。
贺兰还以为她是个小女孩,其实她总是偷跑出去,根本不需要别人照顾自己。
听到有李素陪同,贺兰这才答应。李湘峣本意是想同贺兰散散心,可贺兰没有兴致,又很认真的在为她考虑,李湘峣便没有说实话。
说来也巧,李湘峣出门正好瞧见骆悦,李湘峣直觉骆悦与从前不同,但哪里不同,她又说不出。骆悦一走而过,李湘峣转身便将此事忘记了。
芙蕖因为家中母亲生病而离开长安,只有李湘峣和李素一同出去。李素问她,出门要做什么。
做一件衣裳。
李素点点头,放心道,你去吧,一会我回来接你。李素不知去向,而李湘峣便走进一家裁衣店,店家迎上来,询问意向。她挑中一块藕荷色长身襦裙,非常喜欢,便对店家说,我要这个。
你来晚了,这是我的。背后忽然有人说道,李湘峣转过头,是一个身量与她差不多的少女。她穿着朴素,但语气极为强硬。
店家,这还有另外的嘛。李湘峣问。
店家赔笑,摇头,只有一件。李湘峣犯了难,这件明明是那个少女先看上的,她不好在抢,可是她真的很喜欢这件襦裙。那家店主突然悄声道,小姐可是相府人?
李湘峣刚要承认,那朴素少女抢先一步,却道,无论她是谁,总要有先来后到。要不然,你出两倍价钱。我就将她让给你。店家见她如此说话,走上前推她一下,她向后退了几步,骂道,你个臭丫头。
好,我出两倍。李湘峣迅速说道,但一摸钱袋,却发现忘记带了钱袋。朴素少女见她此态,脸上顿时有了光彩,拿出钱来,递向店家,又道,她给不出,我给。此时店家也有些为难,李湘峣也不想为难他道,那这件襦裙就是这位姑娘的了。
李湘峣不甘心便回到约定地点,等着李素。李素没等到,那位朴素少女却站在她旁边。方才并未注意,现在才发现她其实穿的很单薄,可她却丝毫不受寒冬侵袭。
你穿这么单薄。李湘峣惊讶问道。她听到,看了李湘峣一眼,便道,你把身上的狐裘大衣给我,我就把这件襦裙给你。李湘峣想了想,说道,好。
李湘峣如愿得到了藕荷色襦裙,那个少女也是欢喜而归,各得所需。只是李湘峣冷的浑身发颤,不知知觉。渐渐雪落满身,李素迟迟不来。待李素见她之时,她已经嘴唇发紫,他迅速解开大衣,为李湘峣披上。他道,我还要去别处,你要跟着么。
李湘峣笑道,我没有其他事的。
她跟着李素来到长安郊外一处破旧不堪的农屋。在此之前,李湘峣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她也不敢相信有人可以在这种地方住下去。李素察觉到她的不适应,他道,你先忍一会。李湘峣不在意道,我没事。
进屋之后,一位面容憔悴妇人躺在席子上,身上盖着竟然是她那件狐裘大衣。况且这屋子并未生火,凉风入侵,并不利病人休息。
这是友人之妻。你为她诊治诊治。李素对李湘峣说道。她哦了一声,放下那件襦裙,拿起妇人手腕,为其号脉。她的手与那妇人的手成了鲜明对比,一个干枯老态,一个细腻光泽。
从今年年初,李素就教她号脉之学,此学着实难学,全然凭借手心合用,她也只为李素芙蕖贺兰等人号脉而已。如今为他人号脉,李湘峣还有些紧张。
脉象虚浮,寒邪入体,恐不能.她对李素说着。
你胡说,我娘好得很。一位少女扔下一堆柴火,大喊道。李湘峣看去正是那朴素少女。妇人一直昏睡,一听朴素少女的声音,竟醒了过来,微弱道,秋迟。
秋迟。李素唤她。
崔叔叔。那个叫秋迟的朴素少女说道,李素应着。李湘峣猛然看向李素,为何她叫他崔叔叔?
秋迟,我上次给你你们钱,是又不够了?这件大衣。。
是我买的。秋迟突然说道。听到秋迟语气坚决,李素不再说什么,不再问下去。
不是这样的。那妇人声音微弱,气若游丝,是我很喜欢狐裘大衣,曾对女儿念叨过,没想到,她就给我买来。说话时,她轻轻抚摸那狐裘,就像这是她心爱的宝贝。
大嫂,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看你。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李素扔下一些通宝,但那妇人却挣扎起来,欲退回这些钱。她道,秋迟,快给崔叔叔,我们不能再要了。秋迟干净利落,拿起通宝,就塞回李素手中。李素再次放回原处,不在做声,带着李湘峣便离开秋迟的家中。
离秋迟家中已经很远时,她转身远远望去,那落满积雪的房屋显得倔强又孤独,就像那秋迟给她的感觉,倔强而孤独。李素跟李湘峣说,这秋迟姓薛,她的父亲曾经是他的好友,但后来因为一些缘故,在秋迟出生时,她父亲去世,母亲几年内,病情加重。于是李素一有机会就会接济他们,但薛秋迟的性格极像他爹,这救济也是费了不少苦恼。李湘峣轻声道,那妇人的病情却是很重,若我不敬,似是不治之症。
李素点点头,只道,全凭那点心血支持。
那薛秋迟该如何过下去。她问。忽然对于薛秋迟,李湘峣却很同情她。
大嫂离开时,我想离开相府,替大哥大嫂照顾秋迟。你也看到,她们过得很辛苦。
那乳娘怎么办。李湘峣脱口而出。
我与贺兰,本就不是同路,何必枉费心机。
那时李湘峣未曾经历过什么,不懂他们之间纠葛,只知道他们即使不说话,也知道对方的目光不离开对方。可是,她不懂的事情还是不懂,任她想破脑袋也不懂。
可是为什么他们之间的种种,也会让自己感觉到痛苦呢。
在知道李素有离开的想法后,她可以想象乳娘的缝制的许多衣裳又要落灰搁置,这是她唯一可以直接想到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