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开始,在场的观客们显然很早就知道了改了曲目,没什么人露出惊讶神色。
《九霄》极具动感,描述的是舞女梦见自己飞到云端,高兴喜悦不禁起舞的故事,这个曲子受欢迎的程度其实本就不亚于《雪捷》,不只是因为绯纤常常为这个舞蹈吹笛子,更重要的是老板娘霓裳逢这个曲子必要上台起舞。她本就处在青春最好年华,长相又是带着妩媚妖娆,每次穿着大红舞衣上台一亮相就会赢得满堂喝彩。
宽广的云袖在她时而轻柔时而猛烈的舞姿中被挥舞地恰到好处,柔和处仿若时间静止,大家和舞女一起在云端轻轻漫步,顺着舞女手指轻点的方向仿佛真的看到星月灿烂,全场安静,只剩下轻缓的调子轻轻拍打,舞女的动作极慢,每一下都牵扯场下所有人的心跳。此时连送茶果糕点的小倌往往也会退居后面,场中连有人发出“嘶”的吸气声都清晰可闻。可是却也绝不会有人去怪那个发出声音的,只因为画面太美,音乐太柔,搞得全场都似乎和台上的舞女一样,被天上绝美的景色震撼,非常紧张地想去确认看到的景象。
其实他们只不过是被霓裳的美貌震撼了吧,绯纤想着。
很快曲子又到了高昂的部分,此时舞女已经被美景蛊惑,只想越跳越快来抒发自己激动的心情。而台下众人依旧是紧张着的,此时的霓裳瞬息间就有很多美妙姿态变化,配上勾人的妆容,没有一个男人不想仔细把每一幕都看的清清楚楚。
霓裳是真尤物,可惜台下众人却始终没有她真心想去接近的男人。
随着高潮停下,表演也渐渐到了尾声。很快就一切结束,绯纤用笛子继续吹奏,舞台上的舞女们却早已慢慢退场。巫山一梦,即使醒来,还是要回味良久,才不负梦中所见的一切。而舞蹈中舞女还在回忆的是美丽梦境,台下观众却是在回忆她绝妙的舞姿了。
待到表演完全结束,绯纤回卧室放下“凤吟”,再走出来霓裳又是平时的淡青衣衫了。
“你本不用这么事事躬行的,我自己走去你房间便可,这么没有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太倨傲了呢。”绯纤看看霓裳舞后虽然擦去汗水但仍然透着红润的肌肤有点心疼,“《九霄》跳到后面还是很费力气的,你可不要累坏了自己。”
“你这乐师的确是架子很大嘛,连我都敢教训。”霓裳也不争辩,浅笑着回道。
“我们还要修改《雪捷》吗?我们突然为了一个生日宴改自己最著名的曲子,还是让我心里很不踏实。”绯纤抓住霓裳的胳膊,“霓姐姐,以前每年都要这样吗?”
绯纤知道歌舞坊里的人在京城地位实在不会太高,但若是为了一次隆重的宴会就要改进曲子,不论结果是改好了还是只是部分改变,迎合达官贵人的意图都太过于明显。她不喜欢这样为了迎合别人而不是音乐本身就变动音乐。
“不,这次只是个意外。”霓裳凝声回道。
“绯纤,你可告诉我,如果一月后你被皇家看中,打算收入皇宫,你会否同意进入?”霓裳定定看过来,眼中却好像早已经有了答案。
“不会。”绯纤也是不假思索回答。坦然看着霓裳。
“我就知道你会留下来。宫里的世界太复杂,我们小女子们在京城搞一份自己的事做,本来就只是要在红尘打打滚混一些活命的东西而已,已经是身不由己了。倘若是走进宫廷,只怕未来更加无法确定。你我都没有这份野心,真好。”霓裳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可见她虽然之前也认为绯纤会留下,却无法真的确定。
“是啊,真好啊。我们永远都可以在这里就好了,屋舍华丽没有什么用处,除非是像我们一样打算来款待别人。女子命如浮萍,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而我们却可以有一所暂时安身,真是极好啊。”绯纤不由看向漆黑天幕下闪烁的群星。
她们边说边走,很快就到了天台边,管屋舍那头是不是歌舞升平,她们在这里,就会觉得非常安宁。不必去依靠男人来生存,这种日子即使男人们不屑,却是女人们安心快乐的时光。
霓裳没有多谈曲子的事情,绯纤也明白了为何会在幽言仍在演奏的时候就把自己叫出来。根本就无关曲子,也无关宴会,而是和自己有关。即使之前没有意识到,此刻绯纤也开了窍,一月后的宴会会是自己来到云都后的第一场大考试。如果通过了,无论自己是选择留下来,还是选择到宫里,都必将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这次宴会等于是把自己介绍给全京城的达官贵人,以前被平民们喜欢地再多,也不如这一场宴会对自己将要造成的影响。而达官贵人们对一个艺人的认可,也许就会让她在今后的地位都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想到这里,绯纤不由得又打量霓裳一番,以她们姐妹的美貌和技艺,在京城轻易就可以被显贵们熟知,相必生活的很多方面都被打扰过多次。而霓裳却依旧可以保持自己的素洁,保住羽衣的纯真,恐怕这个年少就出来靠自己打拼赚下一座京城最大歌舞坊的女子比自己以前想象的更加坚强。
思绪尽管在脑中飞扬,她和霓裳的聊天却没有停止,只是早已经改换了方向。
“绯纤,你看天上星辰,除了牛郎织女星外,其他的可也会有自己对应的星星?”霓裳看着天空,语气中满是孤寂。
“也许会有吧,也许不需要。”绯纤淡淡然答道。“如果一个星星自己就能够发光,为什么还需要另外一个交相辉映呢?”
霓裳扭头来看她,“不,那不一样的。”漫天星辰映入她的眼睛酿出的光点让绯纤感到有些悲伤。
绯纤眨眨眼,继续说着自己见解:“可是纵使是牛郎织女星,她们也只能每年相见一次,他们各有各的本分,剩下的漫长岁月里还是要自己慢慢熬,多的那份不能相见的苦闷还不如没有。”
霓裳从衣服下掏出来脖子上一串看起来很普通的红宝石项链,最下面的那块最大的宝石上依稀可见刻着的星星图案。“有时候,人也会像星星一样。”她轻轻抚摸自己的项链。“即使这样,人也还是会想有另外一个互相守望的星星。如果知道有另一颗星星在和自己一起守望,就会有很多很多的力量。”
绯纤没有应声,她想起娘死前的等待,她和爹是这么两颗星星么。
很久的安静。
“如果两颗星星互相守望,却至死都不能见到呢?”绯纤问道。
霓裳眼中波光荡动,“所以会有流星吧,等待太痛苦了,所以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哪怕自己剩下的东西都烧得什么都不剩了,也要把自己的心送过去。”
绯纤继续不语,她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
有一些忧伤。
“霓裳啊,你不是星星,你是人,你会遇到另外一个人,你们遇到之后,他一定会像我一样无条件地喜欢你,你会风风光光地出嫁,到时候云月坊可以继续经营,也可以转卖出去。自古艺人无良媒,红颜多薄命只是说书人为了有人听才故意说的夸张的。我告诉你,那些美丽的女人大多都是经过了非常美满的生活之后才又遇见不幸的事情,说书人放大了她们不幸的地方,却没有讲述曾经快乐的地方。我和你说,每个人遇到的幸与不幸都是恒定的,没有人会比别人更不幸。那些故事流传出来主要还是因为那是美人的故事而不是丑女的故事。你知道吗,你会很幸福的。你会遇到很好很好的人。”绯纤说的很快,握住了霓裳的双手。那双手已经被夜色浸的很凉,凉的好像绯纤手的温度都要被吸光了还是凉的。霓裳微微皱着眉头,美人皱着眉头总是惹人沉醉的,也会惹人心疼。
眼前的霓裳还是那个敢年少当家,搅得云都几番风雨,确立自己第一美人地位的霓裳吗?
她还是那个带着妹妹打拼,凡事都会挡在妹妹前面的霓裳吗?
绯纤突然记起了,霓裳再厉害,也不过是只比自己大一两岁。霓裳再厉害,也是个和自己一样从小父母双亡的女孩子。
她甚至没有一个教自己诗书,诲自己礼义,在生病时寸步不离守护的师父。
绯纤嘴唇蠕动,想安慰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想说的都是霓裳早懂了的道理。
反倒是霓裳先开口了,“绯纤你可要惜福,我很羡慕你。”然后脸上已经抹上了平日脸谱般看着可亲的微笑。
绯纤觉得有些可怕,世界有些可怕,把人锻炼成可以把一切苦痛都硬揉进心里。
她不想也这样。但是恐怕也不会有办法。
随即绯纤也笑了,“我会惜福的。其实福分更多的是羽衣那小丫头呢。”她俏皮吐吐舌头,“你说是不?”
霓裳这次真的笑了,很骄傲地说:“那是当然。”
晚上回到卧室入眠的时候,月光依旧很好,绯纤盯着窗外的月色,看了很久很久。